十六郎和牧川在院子裏聊了一會,看見裴戎出來了,緊忙叫他道:“裴少卿,飯菜給你留好了,吃完再去啊?”


    裴戎沒有迴答,他臉色蒼白,神情也有些恍惚。


    牧川還想叫他,十六郎緊忙拉住他,搖搖頭:“隨他去吧。”


    畢竟,他認識的大多數人,和這位滕王殿下的相處,可以稱的上是一場磨難。


    裴戎前腳剛走,阿詩彌也從後堂跑了出來,嘴裏叼著一個白團子,看見十六郎,又樂顛顛地遞給他一個。


    十六郎接過來,吃了幾口,又軟又糯,還帶著奶香,吃著吃著,突然想起來:“你如廁後洗沒洗手?”


    阿詩彌愣住了,脫口道:“沒有。”


    十六郎臉都白了。


    阿詩彌眼睛笑成月牙:“騙你的。”


    十六郎接著吃道:“今日本來準備去拜訪令堂,東西都備上了,哪知道發現了這樣重要的線索,下午又有一堆事兒。”


    阿詩彌:“那麽客氣幹嘛,還帶東西,而且你身體還沒好,來衙門就已經吃不消了,我阿娘什麽時候去看不行。”


    “不行。”十六郎道,“上迴都說好了,已經晚了許多日,一會兒我去換常服,你便帶我去。”


    阿詩彌一聽突然慌了:“啊!你換你的,我先迴去。”


    “怎麽?”


    “我阿娘知道你要來,說好了要給你做羊肚爆肉,可又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就約好肉鋪每日都留著新鮮的羊肚,你這來的太突然,我還沒有來得及去取!”


    十六郎拉住他:“還說我客氣,你家才客氣的要命,別去了,下迴再吃吧。”


    “不行!我阿娘知道了要罵我的!”阿詩彌道,“本來我家就是小門小戶,沒什麽好招待的,再不為你做些好吃食,恐怕下迴你不迴來玩了!”


    十六郎:“那有的話!”


    “別管我啊!我先去。”十六郎邊說邊要走,“我家在哪兒你知道吧?”


    “知道。你跟我說過。”


    “你自己尋來啊,我先走了,別耽擱太久!”


    十六郎點點頭:“好。”


    十六郎到的時候,已經是未時,下午陽光最好的時辰,肆月春陽發嬌,也不覺得太曬,反而感覺自己偷得半日清閑。


    他穿著茭白色的圓領袍,青色仆頭,沒有暗花繡紋,也沒有帶佩玉,看起來就像普通人家的讀書郎君,說來也怪,舍了這些個身外之物,走起路來,格外地清散自在。


    他拎著幾袋油紙包的肉餅和七八種點心,來到宣範坊西南的一處一進的小院子前,輕輕叩響了門。


    沒想到來開門的不是阿詩彌,而是一個不認識的男子,隻把門打開了一條狹窄的縫隙,把臉躲在陰影處,兩道銳利的目光射了過來,開口問道:“你找誰?”


    這話說得語氣戒備,甚至還有些敵意。


    難道...記錯地址了?十六郎順著門縫往院裏望,院裏沒看見其他人。


    男子又問了一遍:“你找誰?”


    十六郎還沒有來得及答,院裏忽然響起阿詩彌興高采烈的聲音:“是十六郎來了麽?”


    十六郎提高了聲音:“是我。”


    院裏響起噠噠的步聲,阿詩彌跑來開了門:“快點進來。”


    十六郎邁了進去,轉頭看那個站在門後的男子,不自覺頓住了腳步。


    這男子整整高出了他一頭,正居高臨下地注視著自己,眉角眼梢都高高地挑著,目光中透著一絲陰狠。


    他穿的也與這樸素的小院格格不入,金絲卷雲紋斜襟墨蘭袍,領口袖口還用錯針繡滾了三層金銀鑲邊。光是脖子上掛著的綠鬆石瓔珞珠串,就夠買下這半個宣範坊的了,剛別提他腰帶上鑲的那顆尺寸極其誇張的琥珀珠子,裏麵竟正正當當困著一隻舉鉗欲進攻的黑色琅蠍!


    對方氣場震懾力太強,十六郎又怕叫錯了稱唿,偏頭問阿詩彌:“...這位是誰?你的家人?”


    “不是。”沒想到阿詩彌扯過十六郎的胳膊,拽著他掠過這個男子,徑直就往院裏走,邊走邊小聲說道:“路上撿的,別管他,這人是個大傻子。”


    十六郎更加困惑了:“大傻子?哪有穿的這麽富麗堂皇的傻子?你哪兒撿的人?”


    “我不是去羊肉鋪子給你取羊肚了麽。”阿詩彌說道,“路過思順坊西路的時候,這人正策馬往南市走。誰都知道那條路上騎不得馬,果不其然,這傻子讓人用絆馬索給絆了,連人帶馬摔了個狗吃屎,然後張屠夫他們帶著一幫地痞就過來向他要‘索馬費’,他不肯給,話又說太不明白,結果一來二去,人家就要跟他動手。”


    為了管理市場秩序,武侯出台明文規定,南市北市方圓五百尺的地界,百姓不得騎馬,違者要罰銀錢五十貫,再犯者杖責十棍。可武侯畢竟人手有限,有的時候管不過來,這些地痞惡霸就找到了個明目張膽的發財機會,但凡有外地人不知此規,騎馬走了進來,就通通拿絆馬索絆了,再索要八十貫,再拿五十貫孝敬武侯,兩相為利,武侯便也懶得再管。


    十六郎:“那你怎麽把他弄家裏來了?”


    “正好我路過,李屠夫我也認識,就說和了一下,他雖然傻,卻也知道拿錢消災,便給了銀子,不過好像是摔著了,左手脫臼動不了,我讓他去附近醫館看看,沒想到他一聽說我也是大夫,就非得讓我看,還跟家來了。我想啊,你看他那麽有錢,跟就跟唄,一會我給他治好了,向他多要一些診費。”


    十六郎好奇:“你準備要多少?”


    阿詩彌想了想:“他好像挺有錢,怎麽著也得一錠銀子吧。”


    十六郎道:“笨蛋,要少了,你看他那顆夾蠍子的琥珀珠子了麽,戴在身上的就有這麽大一顆,家裏不得有個裹著長脖鹿的啊!”


    “真的啊?!”阿詩彌又扭頭打量了一下那人的腰間,那人被看得不明所以,神色微微動了,然後似乎臉就紅了。


    阿詩彌:“那你說我要多少錢?”


    “少說也得要一錠金子。”十六郎鼓動道。


    “這麽多!”阿詩彌吃驚壞了,興高采烈道,“行,聽你的。”


    看阿詩彌的樣子,十六郎超級想笑,這也太好騙了吧,說什麽都信。


    “說什麽呢,這麽高興?”從屋裏走出來一個胖胖的夫人,阿詩彌介紹道:“這就是我阿娘,唐語名叫寶樂兒,就是水晶的意思。”


    阿詩彌的啊娘和他一樣,有一頭金色卷曲的秀發,顏色比他更淺一些,眼睛是碧綠色的,的確像是顆晶瑩剔透的水晶,不過隻有一隻,另一隻眼用發帶纏著綁在腦後,打了個花結挽成了髻。


    沒想到阿詩彌的阿娘竟是獨眼。


    十六郎很是有修養,不去看那壞眼,隻看那好的眼睛,恭敬地說道:“在下來的太突然,討饒您了。”


    “你就是石柳吧,阿詩彌天天在念叨你,別光顧著在外麵說話了,快進屋,飯菜都已經好了,已經都這個時辰了,你們該都餓了吧,進屋吃飯吧。”


    寶樂兒熱情地牽著十六郎的手往屋裏走,走了幾步,像是忘了什麽,轉身說道:“那個孩子,你叫什麽來著,是不是也餓著呢,如果不嫌棄,進來一同吃吧。”


    那男子踟躕了一下,好像在糾結要不要進去,阿詩彌看他太墨跡,向他招招手:“進來吧,不算飯錢。”


    他可能真的有些餓了,於是跟著進了屋。


    屋裏不算是寬敞,但還是擺的下一張八仙桌,正麵有個小小的神龕,裏麵擺放著件靈位牌子,沒有字,但供著的食物還冒著熱氣,像是剛盛出來的。


    阿詩彌見十六郎正在看那神龕,主動說道:“裏麵供的是我阿耶,我不跟你說過嘛,我阿耶生前是個屠戶,殺戮太盛,按照我們老家的習俗,這樣的人不可以寫名諱,怕冤魂糾纏。”


    十六郎疑惑:“...不是殺豬的麽?”


    阿詩彌:“不止殺豬,牛羊雞兔子,剔骨離肉,客人要怎麽處理便給剁成什麽樣,不過,萬物皆有靈,牲畜也需要敬畏嘛。”


    十六郎還在想萬物有靈這件事,那男子卻先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寶樂兒在廚房喚了一聲:“小彌,過來幫忙端菜。”


    十六郎也應聲站了起來:“我也去幫忙。”


    阿詩彌緊忙按下他:“裏麵灶氣太重,你坐著,我來就行,再說,怎麽好讓客人幫手。”


    阿詩彌跑了進去,桌上隻有十六郎和那男子,相對無言,那人還總用他那雙犀利鷹眼時不時地掃他,十六郎也不大想和他主動搭話,見桌子上有個方形的小木盒,半打開著,裏麵裝著一些亮晶晶的東西,就順手打開,發現裏麵全都是些各式顏色的鸚鵡螺,外殼輕薄,呈螺旋形盤狀,花紋從殼的臍部輻射伸出,有的是紅褐色,有的是淡藍,還有幾個金花黃色的,挺是好看。


    阿詩彌端上來碗筷,解釋道:“我小的時候阿耶出遠門,曾給我帶迴來一隻,那時候我沒見過大海,覺得稀奇極了,寶貝的不得了,後來我自己也能離開家的時候,就從四處搜集迴來一些,也算是個念想。”


    十六郎:“你如果喜歡,下迴我去營口,給你帶迴來一些,那邊水質很好,生出來的表麵幹淨,不長石斛,質地像是瓷器。”


    “真的麽?”阿詩彌歡喜道:“一言為定。”


    “你們別光顧著說話,菜都上齊了。”寶樂兒道,“沒什麽稀奇東西,就是農戶人家的一點小菜,也不知道你們吃不吃得慣。”


    羊肚爆肉,蜜瓜煨柳脊,黃金炒蛋,還有四碟青菜小炒。的確沒有什麽稀奇,確是普通人家能拿出來招待貴客的最頂級配置。


    寶樂兒笑道:“吃啊~你們這些孩子都愣著幹什麽?”


    阿詩彌遞給十六郎碗筷,十六郎笑著接下,他又去遞那個男子,男子卻不接,而是看了看自己的手。


    “哎呦,我都快忘了。”阿詩彌道,“還未給你正骨。”


    那男子有些委屈的點點頭,阿詩彌轉到他跟前:“把手拿過來。”


    男子遞了手過來,手腕上還有一串木頭珠子,每個珠子都一樣大小渾圓,上麵還有天然形成的眼睛木紋,看起來不是俗物。


    “你這家什可真多,叮叮當當的。”阿詩彌把他這串珠子拿下來,給他套在另一隻手上,“你忍著點啊,我數到三,就把你的骨頭推迴去。”


    男子道:“好。”


    阿詩彌:“我可數了啊,一!”


    話音剛落,眾人就聽見清脆的骨頭扭動聲響。


    男子疼的倒吸一口涼氣,立即推了他的手,狠道:“不是說好了數到三麽!”


    “怕你掙紮唄。”阿詩彌有些得意,“你看,是不是好了。”


    男子試探性地轉動手腕,好像確實不疼了。


    “...多謝。”


    “不必客氣,是要收錢的。”阿詩彌在他的肩膀上有意無意地拍了一下。


    男子好像有些不自然地聳了聳肩。


    十六郎插話:“對了,還沒問閣下怎麽稱唿?”


    “我的名字很長,你們可以叫我阿紮諾爾。”


    男子的口音有些重,聲音又低沉,兩人都沒有聽清,阿詩彌反問:“啊炸木耳?”


    十六郎:“好像他說的是吖渣洛兒。”


    男子又重複道:“阿紮諾爾。”


    阿詩彌:“你看,他說的就是啊炸木耳。”


    十六郎:“不對,這次像是啊渣牧兒。”


    阿詩彌:“算了。就叫你啊渣吧。”


    阿紮諾爾好像也沒有聽明白他們說的有什麽分別,於是沒有反抗。


    阿詩彌:“我說啊渣,你那個傷我又細看了下,不像是摔得啊。”


    阿紮諾爾戒備地抬頭注視著他,又聽他繼續道:“我沒來之前,張屠夫他們是不是動手打你了啊?”


    阿紮諾爾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阿詩彌憤憤然:“哎呀,要是這樣的話你應該早說麽,你都挨了打了,還給他們了一百貫錢,你要早告訴我,我肯定會護著你的,一個子兒也不給他們,鬧也鬧到武侯那裏去!”


    “你會護著我?”阿紮諾爾突然笑了,“就憑你?”


    阿詩彌:“我怎麽了?我可是很厲害的,以前我爹殺豬的時候,我就幫忙敲豬頭,一敲一個準,從無敗績!”


    十六郎笑得都要肚子疼了:“對,我作證,他特別擅長扣豬眼珠子,用膝蓋頂豬嘴。”


    阿紮諾爾突然笑了,好像是他進屋第一次笑。


    “頂什麽豬嘴,我看我得頂你的嘴!”阿詩彌給十六郎塞了個塊羊肚爆肉,“趕緊吃!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阿紮諾爾突然又斂了笑意。冷冷地看著十六郎。


    十六郎沒理他,而是說道:“令堂不來吃,我可不敢動筷。”


    “沒事兒。我們先吃,這個時辰古羅叔叔迴來送柴,阿娘在門口迎他呢。”


    說人要來,人便就到了,門外麵有人唿喚道:“寶夫人在家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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