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沉,屋子裏的爐火燒的特別旺,黃桃勾了勾炭火,鼻尖起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黑桃懷裏抱著一盒糕餅,一開門,一股熱氣撲麵而來,也夾帶進屋一股幽幽的花香。


    黑桃剛在外麵練了一個時辰梅花樁,渾身是汗,受不了這熱,掀了簾子,伸手把糕餅遞了進來,黃桃去接。


    黑桃瞥了一眼塌上,簡單問了三個字:“醒了沒?”


    黃桃搖搖頭:“小公爺還沒醒,這一夜說了許多夢話,又斷斷續續地咳嗽起來個沒完,可叫他他也不答應,應該是傷的太重,人一直迷糊著。”


    黑桃哦了一聲,轉身向外走。


    黃桃追問:“你不進來麽?”


    黑桃搖頭:“熱。”


    黃桃放下簾子,又往上擼了擼攀膊,露出一截白蓮藕似的胳膊,自言自語道:“能不熱麽?又不讓見風,可不跟女子坐月子似的。”


    她迴去又勾了幾下炭火,又聽得塌上的人在呢喃,聽不清說的什麽,好像在說什麽豆沙,還不是紅豆沙。


    難不成是公子想吃紅豆流沙包子了?


    黃桃伏在榻邊,側耳過去仔細聽,沒想到十六郎噥噥地又說了許多話,突然皺起眉頭,胸膛也強烈起伏:“不要...不要跳...不要!!!”


    黃桃一驚,手裏的食盒掉在地上,楠木的料子與地麵相撞,啪嗒一聲,十六郎從塌上猛然坐了起來:“不要!!!”


    “小公爺!”黃桃這才反應過來,大聲朝屋外喊:“小公爺醒了!小公爺醒了!”


    人醒是醒了,可目光失神,兩眼並不對焦,豆大的汗珠從額角滾落,顯然是在夢裏受到了什麽驚嚇。


    夢裏,阿詩彌穿著一身絕美紅妝,站在無量閣最高層,前麵是無垠無盡,璀璨的洛陽燈火,他的身體微微傾斜,羅裙隨著風翻飛,像一隻搖搖欲墜的火色蝴蝶。


    而他自己,正提著衣衫,從樓梯慌張地往樓上跑,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離,可台階一階連著一階,不知道為什麽,怎麽也跑不到,急的他眼淚快要掉下來。


    “阿彌,等我,我來了!”


    腳下的階梯馬上就要到頭,隻剩咫尺。


    “十六。”阿詩彌迴首,他微微仰著頭,像在看很遠處的人,兩隻不同顏色的瞳孔裏,都裝著一模一樣的自己那慌張的身影。


    十六郎突然覺得不對勁,大喊道:“你等我...等等我!”


    阿詩彌搖了搖頭:“來不及了,時間已經來不及了。”


    這句話,變成兩顆冰錐掉落在地上,腳下的台階開始翻滾,莫名其妙地增多了一階,兩階,三階,無窮無盡......台階瞬間拉開了兩人的距離,將自己落的很遠很遠。


    阿詩彌麵前的欄杆突然憑空消失,底下,繁華的洛陽城竟在一瞬間變得殘破無比,到處都是硝煙,哀嚎,遠處那雄偉的皇城,燈火璀璨的萬象神宮坍塌成一片廢墟,狼煙四起。


    “永別了,十六,保重。”阿詩彌嘴角上揚,說出了最後一句訣別,隨後,他轉頭縱身躍下。


    他的身影頃刻間化作戰火中燃燒最明亮的一簇光。


    十六郎捂住耳朵,失聲叫嚷:“不要...不可以...不要!!”


    “小公爺...小公爺!您怎麽了,您別嚇奴婢啊。”


    黃桃叫了半天,十六郎的兩隻眼睛才緩緩有了焦點,頭也轉向慢慢轉向了她,似乎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迴到了家裏。


    愣了片刻後,十六郎神色變得突然慌張,兩手抓住黃桃胳膊,問道:“我衣服呢?我衣服呢?”


    黃桃被他搖的發髻都要散架了,也沒搞清他要的是什麽,疑惑道:“什麽啊...什麽衣服?”


    十六郎:“就是我常穿的那件...就是,就是,我從無量閣迴來的那件!”


    黃桃思量片刻,突然意識到自己可能做了什麽不應該做的事情,指著外麵廚房的方向,聲音越說越小:“那件...讓我...給扔了...可能已經讓他們當引子燒火了...”


    十六郎聽完怔了一下,掙紮著就要起身:“你怎麽能...咳咳咳...隨便...咳咳....扔了它。那裏麵有...咳咳咳...”


    十六郎越是激動,咳嗽的越是厲害,黃桃以為衣服裏麵有什麽重要的證據,竟被自己錯手給扔了,又懊惱又後悔。


    “公子你可不能動氣啊。”黃桃語無倫次的說道,“我也不知道公子你出去辦差糟了多大的罪,衣服上全都是血,後襟全都磨破了,胸口也戳出了好幾個大窟窿...我心疼公子,一迴來我就給您換了,我也不知道裏麵竟揣著重要的東西...我...嗚嗚嗚嗚...”


    黃桃說著,先是帶了哭腔,最後竟然嚎啕大哭起來:“你迴來全身都是血,我好怕小公爺死了啊...我守在這,兩天兩夜都沒合眼了...可我真的沒想到我把您的東西給扔了啊...黃桃知錯了,黃桃對不起您,請您責罰黃桃...嗚嗚嗚嗚....”


    黃桃哭的驚天動地,十六郎心裏也軟了,不忍心再埋怨她,人呆呆地坐在被子裏,輕輕歎了聲,隻說了句:“算了。”神情再次黯淡下來。


    他這樣,讓黃桃更加不知所措,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抽泣:“小公爺...你...你別這樣...你別嚇我啊...小公爺...小公爺?”


    十六郎似乎沉浸於某種情緒中,任黃桃再叫,也根本沒有迴應。


    屋外響起急匆匆的腳步聲,黑桃掀了簾子,探進頭來:“醒了?”再看黃桃哭的鼻涕和著眼淚,疑惑道,“啊姐,怎麽哭了。”


    黃桃抽泣道:“我...我把小公爺衣服裏麵的東西給...給弄丟了...”


    黑桃想了想,指著衣櫃說道:“是不是一條紅綢子?”


    十六郎聽了,猛然轉過頭來,沒等黃桃去取,就光著腳下到地上,打開衣櫃,裏麵果然掛著阿詩彌穿女裝的時候勾在自己衣襟上的那條紅色頭紗。


    黑桃道:“啊姐扔的時候,我順手掏了各處的口袋,怕是什麽重要東西,就收起來了。”


    黃桃見東西找迴來了,開心得極了,又是哭了:“太好了,我還以為讓我丟了呢,沒丟就好,沒丟就好...”


    十六郎雙手抓著那條皺巴巴的頭紗,露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容,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木板,將它捂在了胸口,又拿到眼前,反複看了又看,重複說著:


    “沒丟就好,沒丟就好。”


    就這樣,十六郎魔怔似的重複說了七八遍,越說越沒了尾音,良久,他臉上的笑容又漸漸凝固,甚至黯淡下去。


    “頭紗還在...人卻沒了...人沒了。”


    十六郎說著,仿佛隻有說出來,才能明確了這個殘酷的事實。


    不是夢,是事實。


    事實就是,人,真的沒了。


    而自己那半句話,還沒有來的及...對他說出口。


    十六郎把頭埋在頭紗裏,肩膀開始顫抖,嗚嗚咽咽地啜泣起來。


    黑桃看的不明所以,搖搖頭,又掀開簾子出去了。


    黃桃看著這一幕,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呆呆地立在原地,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原來剛才說的不是紅豆沙,原來是紅頭紗,也不知道這頭紗哪兒來的,該勸他些什麽,隻能看著他哭。


    十六郎哭的聲音很小,甚至有些悄無聲息,黃桃知道,越是這樣,就說明他的情緒越是難以控製。


    黃桃不明所以,想了想,還是勸道:“小公爺,您別難過了,日子總的要過,明天天一亮,太陽還會繼續升起來。”


    “黃桃。”十六郎頓了一下,說道,“你記不記得我從你們尉遲大人府上得到的那匹金黃色的馬?”


    怎麽又說起馬來了?黃桃不解,還是點頭應道:“記得,不就是現在滕王騎的那匹烈風麽?”


    “那年我十歲,在別人府上見到烈風之後,喜歡的不得了,站在馬廄裏和它呆了一整天,直到晚宴都結束了,阿娘拉我迴家,我也不願意走,後來阿娘擰不過我,就厚著臉皮向人家把馬討要了過來...”


    黃桃接話道:“公子,奴婢怎麽會不記得,那時候大夫人不僅向尉遲大人討要了馬,還討要了我和黑桃給您做貼身奴婢。奴婢記得您極喜歡那匹馬,不舍得讓那馬睡馬廄,非要養在自己的院子裏,除了吃飯,睡覺和念書,都要與它呆在一處,要不是大夫人攔著,您都快把馬牽進房裏了,後來夫人把馬送了滕王,您當初還傷心的絕食了三日。”


    十六郎:“縱使烈風再漂亮,我自己再喜歡,終究還是一匹馬。但是,我曾經無數次問過我自己,如果它不隻是一匹馬,而是一個人呢?”


    黃桃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意思:“馬怎麽會變成人。”


    “如果有那麽一個人,與我朝夕相處,就近在咫尺,我還什麽都沒有來得及做,連喜歡都還沒有來的及喜歡,卻眼睜睜的讓別人當著我的麵,把他給搶走了,我就這樣把他給丟了,我又該怎麽辦...”說著,十六郎的眼圈紅了。


    “誰?”黃桃著急死了,但是還是一頭霧水,“公子,你快急死我了,說了這麽半天,到底是誰丟了...”


    “不是丟了...”十六郎兩隻手緊緊地抓住被子,垂下頭,輕聲說道:“是死了,他死了。”


    無法原諒自己的懦弱,無法原諒自己的無能,“如果我能像裴戎一樣,能夠有力量阻止崔束和,這些事情就不會輕易發生...”十六郎將頭埋在手中,輕輕啜泣。


    “起碼他...不會死去...”


    “你們在說誰死了?”


    十六郎突然全身一僵。


    一陣清風過堂,門楣上的玉鈴突然叮叮當當地響起來,門簾驀地被掀開,從外麵,翩翩飛進來了兩隻白色的蝴蝶。


    颯颯踏踏的步聲響起,驚得蝴蝶快速地飛過十六郎的眼前,十六郎緩緩轉過躺的有些僵硬地脖頸,向門口望去,竟然不敢相信出現在自己眼前,那個說話的人。


    那人端著一碗湯藥,穿著青色半臂短衣,圍著條原色麻布圍裙,臉上還蹭著一抹木炭灰,有些困惑地站在門口,用他獨特的,清脆的少年音笑著又問了一遍:


    “你們剛才說誰死了?”


    “阿...阿詩彌?!”十六郎瞪大了雙眼,下意識地狠狠掐了下還蒙在被子裏的手腕。


    很疼,不是做夢!


    “阿詩彌!”


    十六郎從塌上衝了下來,在黑黃兩桃驚訝地目光中,飛奔到了阿詩彌的跟前,一把摟住了他。


    “哎哎哎?幹什麽呀,注意我的藥,鬆手!快鬆手,都快撒了!!!”


    十六郎顧不得什麽湯藥,一遍一遍重複道:“阿詩彌!阿詩彌...你,你沒死...太好了,你沒死,真的沒死...”


    “哎呀,我沒事,你輕點,喂喂...啊啊啊,我要喘不過氣了,放手!再不放手,老子就真的被你勒死了!!!!”


    十六郎鬆開了他,但是兩隻手依舊停在他的兩頰:“沒死,你真的沒死!太好了!我還以為...”


    阿詩彌被他活生生的捏成了金魚嘴,話都說不清楚了:“木死...鍾得木屎...你放拍我!!!!”


    十六郎這才舍得放開他,又不放心的繞著他仔仔細細地查看了三圈,確認了這人果真是活人,而且完好無損,這才鬆了口氣。


    阿詩彌又數落他:“你這人真是,連鞋都不穿,不知道自己怕寒不能著涼麽。”


    十六郎這才覺得腳底下涼涼的,但是他覺得心裏暖熱的很,便也不在乎,緊張地問道:“外麵看起來沒什麽事,你沒受什麽內傷吧?”


    阿詩彌笑著給他轉了個圈:“我好的很,沒有我給你熬藥,你怎麽會好的這麽快?”


    十六郎問道:“可是那夜,我親眼看見...你明明被崔束和....”


    “哎,別提了,那狗日王八蛋竟然給老子扔樓底下去了,還好我命大,衣衫掛在了龍水車的龍爪上,那個地方被炸沒了燈,黑漆漆地什麽也看不見,還得你們都沒有發現我,讓我掛在半空中吹了一夜的冷風,本來那天就沒有吃多少東西,真的是凍的我啊,快要餓死了!”


    阿詩彌抱怨著,順手從爐子旁邊拿了一塊棗泥酥,塞到嘴裏嚼了起來:“弄得我現在看著東西就想吃,像被餓死鬼附體了似的。”


    黃桃看著他飛快地吃了一塊,又去拿第二塊,這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原來剛才小公爺以為這小仵作死了,才哭的跟死了媽似的。


    黃桃氣不打一處來,掐著腰,看著自己家不爭氣的小公爺,嚷道:“搞了半天,我還以為公子再哭誰,誰死了他都死不了,來了我們府裏兩天,米缸都快被他吃見底了,生龍活虎的,我看他好得很!”


    阿詩彌聽完黃桃的控訴,竟然有些吃驚:“你剛才還為我哭了...?”


    十六郎瞪了黃桃一眼:“嗬嗬嗬...哪裏有,隻不過是你的仵作身份是暫時的,你的大名還在刑部掛著,等著受審呢,你要是出了事,我沒有辦法向上麵交代。”


    阿詩彌噘嘴:“什麽嘛,還以為你真關心我呢。老子還不如那天晚上被餓死算了。 ”


    “別再說死不死的那種不吉利的話!”十六郎笑盈盈地把食盒往他懷裏塞,“多吃點,全都給你吃。”


    黃桃又嚷道:“喂!!那是我特地排隊給小公爺買的...你,你到底是給他留點 啊!”


    阿詩彌示威地又塞了一塊進嘴,黃桃吼道:“吃吃吃!看當年烈風都沒這麽能吃!養你比養個馬都費草料。”


    “好啦,瞎說什麽呢。”十六郎見沒多一會,食盒已經見了底,對黃桃擺擺手,道,“別抱怨啦,趕緊再去取一盒來。”


    阿詩彌嘴巴塞得鼓鼓囊囊,跟倉鼠似的,附和道:“就是,就是,你個小丫頭怎麽那麽多話!快再去取一盒來。”


    阿詩彌轉頭,又見十六郎笑眯眯地盯著他看,有些心虛地從手裏掰了半塊,塞到對方嘴裏:“...你也吃,多吃點好得快,我檢查過了,百鏈鎖沒有傷到肺腑,隻是蹭著骨頭邊穿破了胸腔,將養一段時日就能好,別見風,別受寒,不然會落下總要咳嗦的毛病,其他的沒什麽大礙,都是皮外傷,好好喝我給你熬的藥,一日三次。”


    十六郎點頭:“好,聽你的。”


    屋裏彌漫著糕餅香味,黃桃掀了簾子出去,十六郎又聞見了一陣花香,眼睛才從阿詩彌身上抽出來,問道:“府裏什麽時候養花了?”


    “沒有啊公子,咱們府裏一向隻種蒼鬆和翠柏這種好養活的樹,不種花。”黃桃停下腳步,扭頭迴道,“哦,對了,是滕王拿來的花,滕王這兩天天天來看你,今日又拿了許多稀有的綠色牡丹花來,說是...”


    十六郎:“說什麽?”


    黃桃有些猶豫要不要說,想了想,還是說了:“滕王殿下說花是宮裏賞的,洛陽的牡丹剛剛才開,看起來榮華極了,不過,這花再稀奇,牡丹對他來說,還是挺俗豔的,宮裏賞的又不能扔,所以都給咱們府拿來了,順便提升一下咱們大公爺那千篇一律的粗俗品味。”


    十六郎無語,對他來說是俗豔,對大哥來說還是提升品位,有這麽罵人的麽?大哥不就是喜歡種樹麽。


    十六郎:“那滕王現在人呢?”


    黃桃:“殿下午後來過一次,見你還是沒醒,在咱們府裏逛了一圈,覺得沒什麽樂子,就說走了,出去找找熱鬧。”


    十六郎心道不好,什麽叫出去找熱鬧,這皇家天字第一號的敗家子,還不是又出去惹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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