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池朝霞初起,碧波之上,層巒疊翠。


    十六郎被一個內侍官領著,穿過灰白色的瑤光殿的石子路。


    內侍官年歲並不大,一邊走一邊迴頭說道:“郎君,就快到了,過了這閭闔重門,聖後正在同明殿與幾個朝臣商議國事。


    十六郎小心翼翼跟著,不禁疑惑道:“不是聖人要見我麽?”


    內侍官:“聖人一早犯了風眩之症,早早散了早朝,餘下政務,都送到了聖後這裏,聖後看到了蘇定方戰事失利的奏章後,大發雷霆,連茶盞都摔了,緊接著傳召了大理寺的袁公卿,郎君請小心擇言,莫要惹怒了娘娘才好。”


    十六郎恭敬道:“多謝內侍官提醒。”


    內侍官:“郎君不用客氣,小的祖籍青州,一家老小多受楚國公照拂了。”


    又是楚國公。要說前日在烏湖海的商船上,他自詡為楚國公,還能挺直腰板裝一裝,可在這巍峨皇城之中,在聽見這三個字,著實心驚。


    因為他的確不是楚國公,而是楚國公李福嗣最小的幺弟,名喚李石柳。


    這次偷跑出家門,他不僅偷了他大哥的腰牌,更是冒充了他的名號,闖出這麽大的簍子,都直接捅到聖人麵前去了,要是迴了家,大哥不得生生活剮了他!


    十六郎心虛的吞了吞口水:“內侍官不用客氣。”


    進了同明殿,袁公卿早已走了,武後正襟坐在大殿之上,手上端著一盞新製的秘色荷瓷盞,表情琢磨不定。


    殿裏還恭恭敬敬地立著一個年輕人,仔細一看,竟是把他扔進狗籠子裏的裴山君,他一進殿,裴戎的臉色又難看了三分。


    十六郎心裏暗道不好:流年不利,這豎子估計已經告了我的黑狀!


    武後沒有說話,翹起小指吹了吹茶盞,呷了一口茶。


    這一小會的功夫,十六郎倒是打定了主意:萬一武後怪罪起來,要把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不能連累大哥才好。


    沒想到武後開口問得第一句話竟是:“濟南的小十六,你的身體可好些了?”


    “托皇後娘娘的福,臣身體日益康健,不再同年幼時一般孱弱了。”


    “你阿娘韓夫人常常將你掛念在嘴邊,你離家多日,如今濟南府的馬車已經停在宣仁門外,你速速迴去吧,莫要讓你阿娘惦記。”


    十六郎跪著未動,也不起身謝恩,武後又呷了一口茶,低垂著鳳眼看他,掩不住有幾分慍色。


    隻聽十六郎幽幽道:“臣在烏湖海上,曾經聽過一句讖語,不知道皇後娘娘可曾聽過?”


    “嗯?”武後的鳳眉立了起來,這句‘嗯’並不是在詢問他,而是在嗔怒他居然敢當著她的麵提起這件事。


    十六郎假裝沒有聽懂這聲‘嗯’的意思,自顧自說道:“這句讖語,乃是自一個月前就已經在烏湖海附近海域流傳開來,雖然已經下令不允許百姓傳播,但還這句‘日浸月升,泣血稽顙,悠悠大唐,熒惑攪動風波浪’還是在坊間流傳開來,並且已經流傳到軍中,想必此事您已經知曉,但皇後娘娘您可否知道,在這句讖語後麵,還有另外一句?”


    武後端著茶杯,一頓手,抬眼問道:“還有一句?”


    “是。的確還有一句,是臣在烏湖海商船上麵聽到的,如果皇後娘娘想聽,那臣就鬥膽說一說。”


    “你且講來。”


    “是。這下一句讖語,便是佛光普照,旭日永生,加耶特利,永登極樂淨世土。”


    武後半啟朱唇,默默念了一遍,緊接著,忽然將手裏的茶盞摔了出去:“好啊!我日日操勞,夙興夜寐,隻為替陛下分憂,永保大唐盛世,他們不僅要汙蔑我是熒惑之星,還要在暗地裏做這樣的勾當!什麽叫永登極樂淨世土!難道他們還敢殺了本宮麽?混賬!混賬!!查!全都給我查!!把這些造謠的人全都找出來,嚴懲不怠!”


    武後震怒,同明殿裏所有人立即戰戰兢兢跪了下去,裴戎忙道:“皇後娘娘息怒,臣立刻著手去查。”


    武後隨手拿起一本奏章,用力摔在十六郎身上:“還有你!混賬東西!你大哥為了保住你,匆匆忙忙擬了折子替你求情,八百裏快馬加急,才趕著與戰情失利的折子一起送到,你卻這樣不識好逮,非要攪合進去!”


    十六郎忙叩首:“皇後娘娘!如今大唐有難,臣身為李家兒郎,不能隻想著自己明哲保身,此時若不挺胸而出,便是愧對列祖列宗,愧對太祖皇帝對我濟南一脈的厚愛。”


    他這麽說完,武後好像更生氣了:“少把列祖列宗掛在嘴邊!什麽大唐有難,根本就是有心之人趁著天災,無端生的是非,不過是些宵小之輩,對本宮有些微詞罷了,能弄出來這種不入流讖言的人,能掀起什麽大浪?!”


    麵對天威,十六郎並沒有驚慌失措,而是鎮定自若地迴答道:“皇後娘娘真的認為這次蘇將軍出師不利是因為天災,而不是有人借天災行詭事?”


    她當然不這樣認為,夜叉怨歌的謠傳已經流傳了近一月,宮裏早早就知曉此事,已經派人去查流言是從何處、何人開始傳起,卻沒想到這事竟與征討百濟扯上關係,剛剛她召了袁公卿來,正是想讓大理寺徹查此事,可大理寺目前隻顧著羈押劉仁軌、蘇定方一幹水師將領迴京,還沒查出來什麽有價值的消息。


    武後顏色緩和了一些:“你倒是說說,是何人行詭事?”


    “想是皇後娘娘已經看過水師和大理寺的案情呈報,可臣推斷,兩份奏折寫的再詳細,定然也是沒有寫清案發一帶的水域情況吧。”


    武後迴憶了一下兩份奏折的內容:“的確沒有。”


    “煩請皇後娘娘取來大唐疆域圖,待臣為您講解一二。”


    武後點首,兩個內侍官抬來一張巨大的大唐疆域圖,掛在牡丹百蝶螺鈿屏風之上。


    “皇後娘娘請看,此次水師自登州港始發,向東南方向行駛兩百海裏,就是這個地方。”十六郎用手指在水域中間畫了一個圈,繼續說道,“這裏是山東半島的西南部,在東南方向又連接著朝鮮半島,兩個半島構成了個半圓弧,這種地形使得此處夏季多有暖水暗流,自黃海流入烏湖海,魚蝦異常豐沛,但也因為這種地形,非常容易窩風,形成風暴氣旋,加上海底多有暗礁,如果風中或是海麵上有什麽異物,常常囤集在此,不易散去。”


    “蘇定方將軍雖然常年征戰西北,不善水事,但手下水師豈會不知此處地形,如若平日,定是會順利避開暗礁,按期抵達百濟。”


    “可是那日天有不測,海上本是晴空萬裏,到了三更之後,竟無端刮起風暴,海麵條件惡劣,舵手辨不清航向,才不慎觸碰了暗礁。”


    裴戎插嘴道:“還不是因為天災?”


    十六郎道:“是天災,卻不隻是天災。剛才臣說過,此地形極易窩風,如果提前在此地散播一些令人神誌失常的藥粉,就會擾亂戰船的行駛。”


    武後思索片刻,問道:“你的意思是,水師是中了毒?”


    裴戎立即爭辯:“啟稟皇後娘娘,李石柳此言太過荒謬,臣已經勘察過出事的海域,雖然有些暗礁,但海麵廣闊,又是風暴詐起侵襲船支,光是兩艘受損最嚴重的先鋒艦殘片都被刮到十幾海裏外,得需要多少藥粉才能使我十萬水師全都中毒?!”


    十六郎:“船支殘片不是被風刮的,而是被海底暗流衝走的。裴少卿不妨再好好迴憶一下,能被海水帶到十幾海裏之外的,是不是都是一些能沉入水的重物,而比較輕的船支殘片,是不是還淤集在這一帶礁石處?”


    裴戎麵有難色:“這...”


    裴戎說不出話來,武後倒是沒有追問他,隻繼續問十六郎:“你是說,隻有先鋒艦上的將士中了毒?”


    “確是如此,臣已經問過水師主力艦上的將士,他們口中所說夜叉的模樣大都是身高數丈,忽男忽女,而先鋒艦上將士們的形容卻是千奇百怪,有的說是青麵獠牙,頭頂生了許多紅瘤,有的卻說是無肉無骨,蛇身鬼臉,還有的幹脆說是一團赤練火焰,每個人看到的夜叉長相多不一樣,難道一個海夜叉會同時具有千般樣貌?那這小小的海鬼夜叉,也不免有些太神通廣大了。”


    “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先鋒艦上的將士中了毒,看到的夜叉都是由自己最害怕的事物變化成的,而主力艦上的將士,隻是受了夜叉怨歌謠言的蠱惑,在那樣惡劣的暴風雨中,以為自己真的遇見了海上夜叉。”


    武後:“那由你說,先鋒艦又是在何時,何地,如何中毒的?”


    “劉將軍治軍嚴明,水師有如鐵板一塊,毒藥是斷不可能被下入飯菜之中,賊人定是利用此處窩風的地形,在午夜風起後,將毒藥粉隨風散播。如此一來,散播藥粉就必須準確的把握時機,如果散播的太早,藥粉會被海水稀釋,散播的太晚,則藥效不佳,隻有在先鋒艦即將靠近暗礁之時散播便能取得預想的效果。”


    “如此一來,隻要先鋒艦上的將士一口咬定看見夜叉,其他船上的將士就會受到夜叉怨歌的傳言蠱惑,人心惶惶,也會證實海麵上的確是有夜叉的。”十六郎頓了一下,思索片刻,繼續道,“至於藥量嘛,三艘先鋒艦,將士不過兩百四十人,大概兩艘船即可,多則生疑。”


    武後轉向裴戎求證:“折損的先鋒艦旁,可有別的民船?”


    裴戎遲疑道:“迴娘娘...確實,有兩艘商船,不過受到爆炸波及,已經損毀了...”


    武後:“全都都給我撈上來,看看是否有他所說的藥粉。”


    裴戎:“是。”


    十六郎又道:“還有,關於火炮自爆一事。”


    武後抬眼,心想大理寺的風聲如此不嚴,連這件事都外傳了出去?狐疑地問道:“嗯,你怎麽知道是火炮自爆?”


    “我在被裴少卿...”十六郎意味深長的瞥了一眼裴戎,“‘帶迴’之時,曾問過先鋒艦的士兵,據他說,不僅見到了夜叉口中吐出巨大的火球,他居然還摸到了滾滾赤練火焰,臣查看了他的傷口,確實是燙傷。可是先鋒艦主要損毀之處卻是在船底,而火炮都放置在甲板上,說明先鋒艦受損的主因並不是因為火炮自爆,而是因為,中了暗礁下暗藏的魚雷火。”


    “魚雷火?!”武後和裴戎皆是一驚,如果出現魚雷火,那麽這件事性質就變了,並不是水師遇見風暴失利,或而是中了敵方的埋伏!


    武後震驚片刻,很快就冷靜下來,如果他說的是真的,水師征討百濟,卻還沒出烏湖海,就遭受到了敵方的埋伏,還是以如此詭詐的手段,那這敵人,可就不止僅僅是小小半島上的百濟了。


    此次聖人下旨征討百濟的詔令急之又急,糧草,輜重尚未到位,皇上就逼蘇定方立下軍令狀,一月之內,必破百濟。說到底還是因為朝內的老臣鬧得厲害,背地裏罵她牝雞司晨,趁著皇上風眩之症不能理事,把持朝政,就好像她要私吞了他們李唐的天下似的。


    皇上此舉,就是想舉國事平家事,把朝中視線轉移到戰事上來,暗中培植些新的勢力,以行製衡之策。


    朝中有許多人巴不得水師打了敗仗迴來,好再將自己推到風口浪尖上。


    武後暗歎了一口氣,又聽十六郎接著道:“臣已查明,散播毒煙的主犯之一,乃是天竺婆羅門貴族刹利帝,戒日帝國雖已經覆滅,可仍有殘餘勢力作祟,勾結百濟,意圖不軌,而且臣還在擔心...”


    怎麽還有戒日殘黨摻和進來?武後眉頭一皺,問道:“擔心什麽?”


    “天竺、百濟,都與我大唐千裏之遙,可卻如此熟知我大唐疆域內的天象水文,謀劃出如此縝密詭譎之事,其中必定有內應,況且那兩句讖語,暗妄朝政,可能還預示著更大的陰謀,如不盡快查清,鏟除賊人,則是我大唐之患,請求聖後給臣一個機會,讓微臣為我大唐盡綿薄之力,查找出兇手。”


    這說辭倒是與聖後的想法不謀而合,武後又細細打量他一番,問道:“李石柳,你如此弱不禁風,我大理事、刑部,如此多斷案能人不用,為何要給你機會?”


    “臣空食享祿二十載,卻未能做些利國利民之時,臣每思至此,都深覺羞愧,況且此事,臣既是為國,也是為臣自己。此案發生在烏湖海,乃是我濟南府管轄之地,一旦大理寺查到此處,我濟南府必定牽扯其中,請聖後開恩,給臣一個自證清白的機會!”


    武後顏色緩和了三分,居然還笑了:“你倒是實在。瞧你的樣子,雖然孱弱,但模樣卻與你阿耶有七分相似。如今你攪進這潭渾水,倒也不能讓你輕易就抽出身。”


    她合了眼,思索半響,又睜眼,看了看裴戎,對十六郎道:“不知你辦事又像你阿耶幾分,這樣吧,如今大理寺右少卿那個位置空著,你就去填上吧,定要將此事查個明明白白,如果查不明白,你也別有臉麵再提什麽利國利民,滾迴你的濟南府去,聽見了嗎?”


    “謝娘娘,臣定不辱使命,不會丟我李家人的臉麵。”


    裴戎抬起頭,看了十六郎一眼,似乎想說什麽,又沒有再說。


    武後擺了擺手:“這事就這樣,你先出去。”


    “是”十六郎恭敬退下,臨走時看了一眼地上摔得粉碎的茶盞,這才後怕起來,剛才要是一不小心,自己的腦袋也會像是這茶盞,摔得粉身碎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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