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奇怪的事情?”十六郎蹙了眉。


    胖士兵又把聲音壓低了一些,神秘兮兮地道:“我隻跟你說啊,我好像遇見鬼了。”


    “遇見鬼?這船裏還能有鬼?”


    胖士兵又搬起小劄凳往十六郎跟前湊了湊:“怎麽不能有,我昨晚上就見到了!你知道麽,這牆上所有的燭火都不是紅色的了,而是發出幽藍色的光!然後船廊也開始不斷旋轉,大家居然全都走在了我的頭頂上!


    我不斷往前跑,營室一間連著一間,兵器庫在船廊的第一間,營室不過也隻有二十間,可我跑了上百間,怎麽也跑不到盡頭。


    我當時心裏慌得很,莫不是遇見鬼打牆了?!


    於是我狠下心,給了自己一個大嘴巴,腦袋嗡地一聲後,兵器庫可算出現在了眼前!


    我趕緊打開門,拿了一件長矛就往外跑,可是剛跑出兩步我就就得不對勁,再一看,手裏哪裏是什麽長矛,而是一條紅黑花斑毒蛇!


    我嚇得把蛇摔在地上,蛇與地麵居然發出了金屬撞擊的聲音,我再一看,還是長矛,可不是我剛才那件,而是一件晶瑩剔透的,用冰做成的矛!


    我管不了那麽多,拾起冰矛就往外跑,終於到了甲板上,一抬頭,我就看到了那個。”


    “那個?”十六郎會意,他說的就是夜叉臉。


    “嗯嗯。”胖士兵用手比劃了一下,繼續說,“簡直要把我嚇尿褲子了,我從來沒見過如此碩大一張長滿綠毛的臉!”


    “等等?”十六郎又用手比劃了一下那個海夜叉的形狀,“你說你看見它是長滿了綠毛的?”


    “嗯嗯。不錯!我小時候老家裏鬧旱災,土地龜裂,莊稼顆粒無收,餓死了好多人,後來說是因為村裏生了旱魃,村裏人搜了好幾天,終於在橋底下拽出一隻滿身長綠毛的猴子,個頭跟小孩兒那麽大,眼睛冒著精光,就在我麵前被大夥兒燒死的,可嚇人了,害得我小時候老做噩夢,一夢就能夢見那個綠毛臉。我看‘那個’雖然是從海裏的出來的,但長得跟旱魃差不多。”


    胖士兵描述的與當時十六郎在甲板上親眼看見的海夜叉並不相同,十六郎看見的,不過是雲霧勾勒出的夜叉五官形狀,沒有什麽綠毛,十六郎覺得有些奇怪,同樣是海夜叉,為什麽自己和胖士兵看到的不一樣?


    思考片刻,十六郎又問老張:“您見到的‘那個’是何樣貌?”


    老張剛才聽完胖子說了之後也是有些奇怪:“我見到的並不是綠毛臉,而是無數的海蟑螂拚成的怪麵,怎麽形容呢...嗯,對了,就是咱們在廣州駐守的時候看見的那種長著翅膀的大家夥,有一次還掉進我茶碗裏了一隻,惡心的我兩天都沒吃進去飯,昨晚那些個海蟑螂密密麻麻爬在空中組成了一張人臉,咦,現在我想起來還渾身起雞皮疙瘩。”


    胖士兵道:“不對啊,老張,明明就是綠毛臉。”


    老張辯駁:“不對不對,我親眼見得,確實是成群的海蟑螂。”


    胖士兵和老張意見不統一,吵了起來,更有好幾個傷兵圍了過來,說他們看見不是綠毛臉,也不是海蟑螂,而是其他樣子,紛紛又仔細描述了昨夜所見海夜叉的樣貌,什麽蛇頭、驢鼻、螞蚱腿,什麽樣子都有,大家七嘴八舌地吵了起來。


    十六郎被他們吵得頭愈發的疼,緊忙躺下,想了想又坐了起來,穿上靴,剛想溜出去,走到門口,竟迎麵撞上副鐵甲。


    鐵甲不疼,十六郎卻疼的哎呦一聲跌在地上,抬頭一看,原來是個身高八尺,身材魁梧的年輕軍官。


    王袛道:“吵什麽吵,你們傷都好了?可以挨軍棍了麽?!”


    艙裏立刻安靜下來,胖士兵低頭悻悻地溜迴病床上,王袛揪住他:“胖子!就屬你聲音最大!剛調你去先鋒艦,就捅出這麽個大簍子,一會靠岸,有的是機會讓你說,不僅水師衙門要審咱們,就連大理寺的人來了,到時候恐怕你不說都不行!趕緊躺下養傷!”


    “是,王副官!”胖子立正聽令,之後立刻上台躺成一條鹹魚。


    他就是王副官?


    十六郎有些想笑,但看這位王袛副官雖然年輕,但卻板著臉,不苟言笑,凝眉瞧了自己一眼,沒說什麽,便要關門向外走。


    十六郎緊忙攔下他,恭敬地問道:“這位副官,想必您剛才也聽到他們所說,昨夜每個人見到的海夜叉樣貌不一,您是否也看見了海上那張夜叉麵?”


    王袛又仔細打量了他一番,顯得很生氣:“我見你個是書生,便讓你在這裏好生休息,可你怎能也相信怪力亂神之說?昨晚隻不過是夜深霧重,海麵霧氣凝結,休得再胡言!”


    “原來如此,請恕在下失禮了。”十六郎拱手,王袛沒再說什麽,關了門徑自走了。


    前腳剛走,身後胖子一聲歎氣:“哎。王副官和蘇將軍都立下過軍令狀,百日之內必破百濟,如今連人家的岸邊都沒看著,這下可慘咯。”


    老張站起來踢了他一腳:“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賣了!”


    十六郎正在猶豫到底是在這裏待著,還是出去看看,門又開了,隻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門外閃了進來。


    “楚...!”阿詩彌看見開門便是十六郎,又驚又喜,剛想說話,見十六郎對他輕輕搖了搖頭,便把國公兩字生生咽了迴去,接著道,“十六,你醒了!!嚇死我了,我還以為你醒不過來了呢!”


    榻上的胖鹹魚轉過頭來,插話道:“波斯小貓來了,你要不說,我們還不知道他叫楚十六郎。”


    “去一邊去,沒你的事。”阿詩彌沒好氣,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又給十六郎檢查了一番,驗的十六有些尷尬,便開口說道:“我沒事,你們也都沒事兒吧?”


    阿詩彌這才放心:“沒事沒事,你剛掉下去,我和黑桃就跳下去救你了,剛把你撈上來,迴頭一看,商船居然沉了!還好離水師主艦很近,剛才那位副官派兵給我們撈上來了。”


    “你說剛才那位王副官,是水師主艦的軍官?”


    “嗯,是的。”


    十六郎沉思片刻,半響才道:“原來如此。”


    阿詩彌見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什麽嘛,對了,還有半個時辰就到東營軍港了,等上了岸,咱們好好找個館子弄些吃食,這次大難不死一定要好好慶祝一下,哎,我跟你說,我這輩子再也不想坐船了。”


    十六郎打消了他吃飯的積極性:“恐怕沒那麽簡單,你沒聽他們說麽,大理寺的人來了。”


    “來就來唄,跟我們有什麽關係。”


    不知道阿詩彌是真缺根弦還是心大,十六郎歎道:“你忘了,林姑娘的事情尚未了結。”


    阿詩彌這才想起來,林語嫣、刹利帝、地湧金蓮...層層迷霧一團亂麻,雖然所有屍體都已經沉入大海,可死了就是死了,怎麽說都是一起重大的刑事案件。


    阿詩彌頓時像霜打的茄子,失了精神,無奈地道:“折損的先鋒艦被他們拖迴來了,你要不要看看?”


    “在哪兒?”


    阿詩彌往後一指:“由兩艘主艦拉著返航,就在咱們這艘後麵。”


    兩人出了船艙,這艘作為主艦的五牙大艦是經過改良的,原本五牙大艦是作為皇家貴族巡遊使用,重在彰顯皇家氣派,雖然巨大但是笨拙,隻能在內河行駛。經過水師改造之後的五牙大艦兩端收窄,船身趨向扁平化,凸出進攻和防守的戰略實用性功能,也能用於遠洋作戰指揮。光是船身就高約十幾丈,船帆也分為左中右三支,全速行駛速度可達一個時辰一百五十海裏。


    兩人站在二層飛廬的女兒牆後麵,通過了望口,海麵情形一覽無餘,此時已經能了望到東營港城池,再有兩炷香的時間便會靠岸。


    海麵豔陽高照,數隻海鳥盤旋在軍艦上空,世事又是一片晴好,可五牙大艦後麵拉著的先鋒艦殘骸確是觸目驚心,船身幾乎損毀了大半,桅杆燒的焦黑,船底左側赫然一個大洞,乍看上去的確是火炮的痕跡。


    阿詩彌道:“其他兩艘損毀的厲害,當時就沉了,這艘能返航已是萬幸,我剛才聽幾個水兵說,那一帶暗礁很多,還好觸怒天威的不是水師,海夜叉沒有大開殺戒,要不然,這一萬水師,可多遭了秧。”


    “他們真的認為觸怒海夜叉的人,是所謂的‘熒惑之星’——武後?”


    阿詩彌趕緊捂住他的嘴:“十六!你是不是撞壞了腦子,我一介平頭百姓都知道東西能亂吃,話不能亂說,你還是皇親國戚呢,這裏是軍艦,不是商船,你不要命我還要呢!”


    “阿詩彌,這件事太蹊蹺了,現在事情的全貌還不得而知,但我可以肯定的是,林語嫣沒有白白犧牲,她以一己之力,護住了大半個水師。”


    阿詩彌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驚訝的張大嘴巴:“你說的是什麽意思!?”


    十六郎道:“你記不記得昨夜暴風的風向?”


    阿詩彌迴憶道:“應該...是西北風吧。”


    “正是西北,我們正在水師的上風向,如果刹利帝將所有地湧金蓮的幻毒全都散播出去,在那樣一片暗礁叢生的海域,你覺得水師會發生什麽事情?”


    阿詩彌想了想,突然驚恐地說道:“那豈不是全部都會中了幻毒?!”


    十六郎道:“的確如此。若不是林語嫣成功阻止了刹利帝的詭計,後果不堪設想,但是剛才我詢問過先鋒艦上的士兵,他們的確是中了幻毒,症狀和你的差不多。”


    “那這麽說,刹利帝還有同黨?”


    “不錯,胖士兵說,昨晚刮西北風時,他同時看見了好幾隻商船從先鋒艦旁邊行駛過去,隨後便聞到了香氣,這應該不是巧合,這幾艘商船就是來散播幻毒的,但是據我猜測,他們攜帶的幻毒計量應該並不多,所以隻有三艘先鋒艦中了招,大多數幻毒應該存放在我們那艘商船上,如今我們的船已經沉沒,大宗的地湧金蓮幻毒如今已經全部沉入海底了。”


    “你的意思是,船沉是沉了,可一旦有人追查起來,必定會牽連到我們身上,那豈不是這件事情遠遠還沒有完?”阿詩彌聽完,感覺整個人都不好了,明明自己是坐船去玩兒的,怎麽就攤上了這麽個事兒?!


    “自然是沒有完,而且這布局之人甚是可怕,他不僅熟識此地的地形,還會觀察天象,能夠準確掌握水師出兵動向,而且早在一個月,就埋下了夜叉怨歌的伏筆,使‘熒惑攪動風波浪’的謠言在這一片水域盛行,並非幾個戒日王朝的後裔能辦到的事情,能做到這些的人著實很不簡單,依我看,這件事遠遠沒有結束,而是剛剛開始。這裏麵,一定還潛藏著什麽巨大的陰謀。”


    “不是吧!”阿詩彌崩潰地嚎了出聲,這兩日發生的一係列事情比他一輩子遇見的事情還要讓人糟心,本來以為交了個朋友,沒想到還是朝廷大官,本來以為開開心心遊山玩水,結果遇見的不是死人就是壞人,真是造了什麽孽啊!


    阿詩彌撲在女兒牆上哭道:“什麽陰謀陽謀的,我怎麽這麽倒黴,我就是迴來給師父辦個差事,這都遇見的什麽事兒啊!”


    他伸展雙臂,跟個貓兒似的用頭在小臂上蹭了半天,終於下定決心:當斷不斷,必受其亂!這種糟心的事兒,他十六郎不是楚國公麽?朝廷的事兒需要朝廷的人解決,可不關自己小屁民的事兒,趁著一會兒下船,能跑就跑,一刻也不能多呆!


    阿詩彌一錘頭,猛地直起身,把雙手搭在十六郎雙肩,鄭重說道,“咱們可說好啊,一會兒下了船,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有事兒沒事兒都別找我啊!!”


    十六郎愣了一下,視線從折損先鋒艦上的炸痕挪到阿詩彌身上,眉頭鎖的更緊了:“你的意思是,出了這樣的事情,你要跟我分道揚鑣?而且再也不想見我了?”


    “這有什麽?咱們本來不就隻是搭伴坐船麽?現在船沒了,不就自然而然的散夥了麽?”阿詩彌不知道他為什麽顯得有些不高興,“這已經到了東營港,是你楚國公的地界,你不就迴家了麽,我還得去洛陽我師哥那呢,咱們不就此別過了麽?”


    十六郎不再說話,又把視線移迴船骸上,也不迴答他,似乎是有些生氣了,頭頂來了幾隻海鳥來迴盤旋,氣氛莫名有些尷尬,阿詩彌也不知道這艘黑黢黢的破爛船有什麽好看,為什麽要把它費老大勁拖迴來,還得用主艦拖著走,這麽慢,心裏巴不得一下子就飛到港口,與這個家夥分道揚鑣。


    他並不是討厭十六郎,不過是怕接下來的麻煩事纏身,雖然這人性格有些磨人,總愛裝假正經,但是並不妨礙他的確是一個好人,不,是好官——雖然總覺得有什麽地方怪怪的。


    海麵上又響起號角聲,兩短一長,隨即聽見水兵的集合聲,十六郎終於說了一聲:“該下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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