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前,懷胎十月的母親躲避仇人,誤入黃泉,在裏頭誕下一女,取名龐靈。龐靈的誕生散發著強大的生氣,引來無數孤魂蠶食,母親將龐靈藏好,以自身為誘餌,引開了孤魂,葬身黃沙。


    而龐靈在這百裏黃泉中,遇到了改變她一生的人:雕刻師。


    雕刻師教龐靈生存,教她認識這個世界。朝夕相處,龐靈漸漸長大,視雕刻師如師如父,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


    雕刻師矗立在黃沙中,放眼望去,百裏黃泉盡收眼底,陰風唿嘯,衣衫作響,一種豪情油然而生,縱他黃泉死地,魂魄萬千,我自逍遙。


    而龐靈矗立在黃沙中,放眼望去,眸子裏倒映著雕刻師。雕刻師的世界是百裏黃泉,龐靈的世界隻有雕刻師。


    即使在這朝不保夕危險之地,她還是無可救藥地愛上了這個男人。


    龐靈許他三生三世相偎相依,他許龐靈朝夕相處生死不離。


    黃泉盡,百草荒蕪極。縱使天道不許,千轉迴,萬無忌,雖死魂相依。


    相思淚,三更雨如柱,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轟烈的愛情如同秋天燃燒的野草,兩人私定終身,結成了夫妻,不久龐靈懷孕,誕下一女。雕刻師為他們一家三口雕刻了三座雕像,栩栩如生,這是龐靈最幸福最快樂的日子。


    可愛情的火焰燒過,原地留下一片荒蕪。雕刻師遇到了另一個女人,那女子生得貌美如花、身姿妖嬈、雍容華貴,她就那麽慵懶地躺在他們的床上,手持煙槍。雖然房間裏一片荼蘼,雖然她衣裳不整、頭發濕亂,可在這個女人身上卻看不到一點邋遢。


    龐靈雕刻師跟前哭泣,哭泣一日夫妻百日恩,哭泣花前月下永世的承諾……如同所有遭遇丈夫出軌的女人一樣,她們還以為丈夫愛著自己,想讓他迴到自己身邊。殊不知,丈夫心裏已經起了歹意。


    雕刻師將龐靈帶到大廳,那裏放著三座雕像,是他們一家三口。


    雕刻師打開了龐靈的雕像,裏頭居然是中空的,光芒一閃,等龐靈迴過神來,她無法喊叫四肢不能動彈——她被自己最愛的人,活生生鑲嵌在一座石頭雕像裏!


    更讓她痛苦的是,她可以透過雕像看到外麵的一切,她看到丈夫若無其事地和那個女人調情,她看到他們在床上翻滾,她看到女兒餓肚子撿地上的髒東西吃……


    然而這還不是最痛苦的。一天女兒來到自己的雕像前,她喃喃地開口:“爸爸這是誰呀?”第一次聽到女兒說話,龐靈淚水決堤,下一刻,她撕心裂肺。女兒把媽媽忘了。雕刻師說:“這是爸爸雕刻的一個雕像,她誰也不是。”女兒望著雕像,眼神空洞。


    “誰也不是。”


    天旋地轉,龐靈恍惚中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過,她感覺自己就是一座雕像,因為這麽多年來天天看著這一家人,雕像有了自己的意識,幻想曾經和男主相愛,也許這樣的想法能減輕痛苦。


    龐靈的思緒在痛苦中翻滾,意識在石頭和人類之間反複抽筋剝皮。人失戀了都要找個人傾訴,龐靈失去了所有,卻連手指都無法動彈。


    直到一縷黑色閃電從天而降,無邊的狂風卷著黃沙,將屋舍摧毀,龐靈的雕像打開,她順著黃沙流走,迴到了陽間。


    五百年來,她日夜瘋狂修煉,就是為了迴到黃泉,迴到這個男人的身邊。龐靈握劍的手用力過猛,關節發白、青筋暴起。雕刻師就站在她的麵前,胸口是龐靈的劍尖。


    五百年午夜夢迴驚醒,龐靈都幻想著這一刻,幻想著複仇,如今那個男人就站在跟前,整齊的胡須透露著優雅,他纖細的柔軟的手曾經撫摸著自己的肌膚。


    劍長三尺,這三尺是他們之間的距離,龐靈稍稍猶豫,一劍刺入,長劍刺入雕刻師的身體,兩人之間的距離慢慢縮短。雕刻師微笑著將龐靈擁入懷中。龐靈錯愕,五百年來,她幻想過各種情景,或逃、或罵、或生死相搏,卻沒想到這一幕。


    周圍的景象天旋地轉,龐靈看到了真相。


    龐靈出生的那天,便是孟婆死去的日子。孟婆死後,會有下一代繼承,而這下一代,由三魂七魄構成,龐靈便是七魄中的一魄,對應著七情裏的“怒”。而雕刻師和那個慵懶的女人以及自己的女兒,都是七魄。


    按照正常的發展,他們幾人都會融合到一起,變成下一任孟婆,但是雕刻師逆天改命,用禁術將龐靈的部分精氣神剝離,注入雕像裏,十幾年的修煉,雕像和龐靈已經不分彼此。融合之日來臨,黑色閃電從天而降,龐靈脫殼而出,那雕像和眾人變成了新一任孟婆。


    雕刻師的手纖長柔軟,撫摸著龐靈的臉頰,他的眸子裏充滿了溫柔和想念。長劍一輕,雕刻師化作一縷黃沙消散了。


    龐靈慟哭,哭得撕心裂肺,周圍的幻象消散,龐靈迴到原地,滴淚成潭,這些眼淚聚集到一起形成了一塊透亮的玉,這便是第八淚:孟婆的傷心淚。


    隨著雕刻師的死去,這一任的孟婆便沒了。地麵微微一震,眾人相視一眼,開始緊張起來,光是在黃泉裏走,就引來了無數馬麵,現在倒好,他們幾個把孟婆弄死了,這不得把閻王爺招來!


    “快,將八淚放入鍋中。”


    張肥龍撿起那“傷心淚”,順便將龐靈扶起,龐靈也是老江湖了,強忍著傷心站起來,手裏緊緊攥著孟婆的金步搖。眾人將所有的材料放入鍋中,隻見鍋內白湯翻滾,低語在周圍此起彼伏,仿佛靈魂深處密密麻麻的唿喚。


    等待片刻,並無任何變化,張肥龍有些急,正準備說話,惜訣別喊道:“快看!”眾人望去,隻見鍋內憑空出現一柄四尺長的木勺,此勺一出,一股甜美至極的香味散發出來,聞之迷醉,龐靈剛經曆過巨大的傷心,一聞這味道,就知道此物能解心頭之傷。何止,這熬好的孟婆湯,可以解世間所有的痛楚。


    嘭!敲門聲響起,隨後嘭嘭嘭!敲門聲響成了一片,從外麵看,這月色下的小木屋,被無數孤魂野鬼包圍,他們如同喪屍聞到了生肉一般,擠破腦袋要進去。他們正是被這孟婆湯吸引,如今沒了孟婆坐鎮,不僅孤魂野鬼可以闖入,那成千上萬的馬麵,也慢慢湧過來。


    “快!事不宜遲!”張肥龍說道。龐靈首先舀起一勺,喝了一口,那悲傷的情緒化作烏有。隨後是欣嬋。儲良也喝了一口,這白湯潤喉潤肺,一入肚腹,渾身泛起絲絲暖意,整個人充斥著幸福感,將世間一切煩惱拋到了腦後。但除此之外,並沒有其他的症狀,興許是欣嬋功法的原因。儲良喝完舀了一勺遞給莉莉絲,莉莉絲被換了身體,隻能照做。


    最後喝湯的是惜訣別,他最怕這東西,可現在也由不得他,閉著眼喝了一口。


    眾人飲用完畢,儲良打頭陣,一刀劈去,木門連同門外的幾隻孤魂野鬼,頓時化作漫天碎屑。


    眾人來到門外,無數馬麵鋪天蓋地般湧過來,儲良手中紅淚,大開大合,一會滿月,一會半月,時而奔放,一刀橫掃力貫萬鈞,時而含蓄,輕輕一挑如解妾衣,“莉莉絲”不習慣這人類的肉身,躲在儲良身後,仿佛依靠了一座山。其餘人也不含糊,手中法器橫砍斜劈,幾個人一路勢如破竹,如同幾個收割稻子的老手大媽,一路走去,留下一地的稻杆。他們為什麽這勇猛,因為前麵出現了一條河,正是那忘川河,而在不遠處,一條古樸的橋驀然出現,正是那奈何橋!


    不飲孟婆湯,不渡忘川河。橋的這頭遍地怪物,橋的那頭,宛如極樂世界,那裏才是真正的陰間。


    地麵震動,催促眾人前行。


    “快!去到橋上!”


    馬麵前赴後繼,遠處更是無窮無盡,即使是修士,這樣持久消耗下去,也有耗盡之時,眾人邊打邊行,儲良在前方開路,而收尾的卻是“欣嬋”,魔族天生擁有強悍的肉身,欣嬋暫時擁有莉莉絲的這副軀體,如虎添翼,在這法力抑製之地,兩人絕對是整個隊伍最強大的戰鬥力。


    眾人終於打到了橋上,破舊的奈何橋,木板嘎嘎作響,下方水流潺潺,正是那忘川河,橫死之人壽元未盡,走過孟婆橋前,會在忘川河邊洗去多餘的壽元,這些壽元會凝結成“往生無我”,據孟婆所說,這東西在忘川河底到處都是,但現在勢頭緊急,眾人隻能先過奈何橋再說。


    橋麵震動,不!是地麵震動,整個黃泉都在震顫!


    一隻馬麵迎麵撲來,儲良聽風辨位,手中紅淚攔腰削去,突然,那馬麵在空中扭轉身形,向後退去,這一隻後退,千萬隻同時後退,周圍瞬間安靜下來,隻聽到地麵屍體扭動抽搐的聲音。


    地動山搖!黑雲壓頂!一股壓抑心神的氣息撲麵而來。


    張肥龍皺著眉看向橋下,那河麵鼓出了一個大水泡,頓時無數細密的水泡遍布整個河麵。而在水泡下方一個巨大的陰影慢慢出現!


    眾人紛紛發現了異常,望向河麵,地震讓奈何橋晃動,咯吱聲不絕於耳,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潰。


    河麵下的陰影越來越清晰,隻見兩隻巨大的黑角浮出水麵,緊接著出現一隻巨大的駭然的牛頭!被帶起來的水流像瀑布。


    陰風四起烏雲壓頂的黃泉,出現了這麽一副詭異的場景。儲良等人站在奈何橋上,而橋邊的河裏站著一隻巨大的牛頭人!他們盯著牛頭人,牛頭人盯著他們。


    “這……這就是牛頭?”惜訣別喃喃道,黃泉的陰司,牛頭馬麵,馬麵成群結隊,卻不見牛頭,沒想到牛頭僅有一隻。在這裏,沒了法力體型會占據極大的優勢,若這廝會法術,那就更加恐怖了。


    而儲良耳朵尖一豎,在那牛頭的手上,握著一把兵器!儲良看不到的是,這東西是一把鏽跡斑斑的寬刃巨劍!巨劍下方正對的河麵,被威壓硬生生壓出了一個大水坑!


    儲良心頭一動,這定是那巨劍“黃泉挽歌”!


    牛頭仰天一哞!天地劇震,河麵顫抖,它抄起手中巨劍,朝著眾人轟砸而去,這一劍,沒有任何技巧,純粹是千鈞力道。


    儲良縱身一躍,身上逐日迸發火紅的光芒,他來黃泉的目的有兩個,一是修複瓶頸的“千年思”,另一個便是這把“黃泉挽歌”,手中紅淚發出刀鳴,儲良持刀的右臂用力過猛,肌肉打顫。


    巨劍黃泉挽歌,重達九萬九千八百八十一斤,是忘川河的鎮河之劍,閻王用這把劍來壓製黃泉的陰氣。儲良以為這把劍隻是單純的重而已,他沒曾想過,這種重,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


    巨劍轟來,儲良在半空中感覺到一股窒息的力量,這股力量仿佛要將他骨肉分離!若是常人早就挫骨揚灰,但儲良肉身極其強悍。巨劍迎麵而至,仿佛壓來了一座山,儲良艱難地提起紅淚擋去,嘭的一聲,他整個人被擊飛,半空中他後退著連翻幾個跟頭,終於穩下身形,落到了奈何橋上,儲良噗地噴出一口血,同時一股極強的眩暈感襲來,儲良的內心升起一絲疲憊的釋然感,在這緊要關頭,他的壽元即將耗盡!


    巨劍依舊劈來,他儲良能扛住,別人可扛不住!


    巨劍帶著陰影,將整個奈何橋籠罩。欣嬋一躍而起,這副身體強悍,不知能不能擋住。事實證明:並不能!半空中那副曼妙的身軀便僵住了,她比儲良更不堪,巨劍像拍蒼蠅一般,將她拍飛了,並在她身上留下了一股極強的力道,欣嬋如同流星一般直墜地麵,這撞下去,恐怕要粉身碎骨。


    “莉莉絲”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身體倒飛,卻束手無策。


    空中的巨劍緩了一分,而有了這一分的時間,儲良迴過神,一躍而起,將欣嬋接住,如同接住了一座山,殘留的巨大力道傳到儲良身上,讓他雪上加霜。兩人直墜橋麵,奈何橋的木板碎了一片。


    威壓撲麵而至,巨劍劈來,仿佛天塌了。儲良將欣嬋放下,站的筆直,狂風唿嘯,衣角嗤嗤作響。


    欣嬋仰望儲良刀削的麵容,自己渺小無力,在這強大的攻擊麵前仿佛螻蟻,而儲良堅毅地擋在身前,原來這就是男人如山的意思。


    萬人斬用怒氣殺敵,儲良何嚐不可。他立定身形,一股無名怒火直竄心頭,這股心火如同野火燎原,越燒越旺,就在火焰最旺的時候,巨劍劈來,儲良徒手向天一拳,這一拳飽含著無邊的怒火,手背上綠色斑紋瘋狂流動,這一拳的力道極猛,居然短暫地擋住了巨劍!


    而就在這時,腳下的木頭崩裂,奈何橋塌了!


    橋這頭是成千上萬的馬麵,擇人而噬宛如地獄,橋那頭是鳥語花香,人來人往宛如天堂,而橋下,陰魂拉長著臉,在河裏流淌,這裏永世無極。


    眾人落入忘川河,沉入河底。


    就像前世相思千年的雪,落入湖水,湖麵不漲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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