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龐靈這邊,那瀕死的老者說,尚有一心願未了。


    比死亡更加可怕的是,當一個人慢慢老去,身邊的家人朋友相繼離世,最後剩下自己孑然一身、孤靠無依。若是年輕尚可出去闖蕩漂泊,但年老已,衰敗的身體讓人沒有激情,沒有勇氣,隻想守候在空洞的家裏,慢慢等死。


    老者中年喪子,五年前老伴離去,三年前兄弟死去,朋友們也一個不剩。他活得太久,活夠了,但他還有一個牽掛,就是年幼時寄養的妹妹。


    他想和妹妹說說話,他已經三年沒有和人說心裏話了。


    龐靈背著老者去尋找妹妹。老者幹癟,身體很輕,背在身上,如同一個包裹。可這黃泉之地,哪裏尋得他的妹妹?


    兩人行走了許久,龐靈想到一個地方,黃泉之地有一個望鄉台。


    死魂入黃泉,想到和家人死別,思念日益膨脹,不過奈何橋,在黃泉裏哭喊,於是閻王下令建立了一個望鄉台,讓死魂在這望鄉台上能看一看凡間的家人,了卻人間事。


    如果能找到這望鄉台,也許能讓老者看到自己的妹妹。


    陰魂竊竊,如同煙霧中漂泊的羅裳。龐靈跟隨幾隻陰魂行走,不時問一問老者的生前事。


    老者的一生沒有什麽大起大落,是一個很普通的凡人,渾渾噩噩地度過了大半生,在無奈的衝動和難以平複的壯誌裏翻滾,最後甘於平凡。等到幡然醒悟,想給自己的人生留下一點紀念時,已經步入中年。每個人都有一個靈魂,一萬個人就有一萬個靈魂,倘若這一萬個人並沒有足夠的靈魂呢?倘若他們隻有五千個靈魂,當靈魂在一個人的身上時,他充滿鬥誌,行動敏捷,當靈魂去了別人的身上,他就萎靡不振,虛度光陰。如果真相是這樣,那老者便是那具被靈魂拋棄的身軀。


    中年之後,老者喪失了獨生子,整個人仿佛被掏空了,而就在這種沒有靈魂,肉體又被掏空的時候,他遇到了命中注定的那個女人。


    她從人群中經過,在泥濘的路麵留下芳香。老者思緒翻滾,篤定這個女人就是他前世前前世,甚至幾百世之前私定終身的戀人,愛得死去活來,相約今後的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然而孟婆湯一飲,縱使那愛情蕩氣迴腸感天動地,也變成了凡間陌生人的一瞥。縱使我愛你如同刀山油鍋翻滾的火焰,你見我隻是一個枯萎醜陋的皮囊。


    老者幹癟的身軀丟失了靈魂,他沒有了力氣,女人走後,他最後一絲靈氣,也丟失了。


    龐靈靜靜地聽著老者的訴說,若是沒有修仙,她也會經曆這平凡的一生,短短幾十載,化作一捧黃土,美好的人世間,再沒有自己的痕跡。若是沒有遇到那位雕刻師,龐靈也不會步入修仙的旅途。


    兩人走了許久,陰魂寥寥,仍舊沒有尋得望鄉台,如果望鄉台在奈何橋的那頭,那即使跑遍整個黃泉,也見不到。龐靈不急,雕刻師教會了她等待。


    老者又跟她說了童年,那是人一生中最快樂,最純真的時光。老者的童年是一片漫無邊際的高粱地,高粱杆粗大,仿佛大樹,他和玩伴在高粱地裏探險,就像原始森林。


    成年再迴這片高粱地,並沒有想象中的漫無邊際,實際上它不到一畝,高粱也沒有那麽粗大,普通的高粱地,並不像原始森林,它平凡得如同自己的人生。


    龐靈走著走著,背上突然輕了,她轉過頭一看,老者已經化作塵埃,消散了,空中落下一滴渾濁的淚水,那是老淚。


    哪有什麽寄養的妹妹,老者隻想找個人說說話而已。


    臭,臭得無法唿吸。


    這是哪裏?如同荒漠邊緣萬畝群山中的一片腐爛之湖,沉入熏臭的湖底被暗流吸入,百轉千迴,最終來到一處不明的古老平台。儲良站在這平台之上,腰上係著與外界聯係的鐵鏈,他神魂立定,左手持刀,刀穩,刀尖一動不動。


    麋肉蠕動,在他的對麵有一個龐大的生物!


    這東西高達三十丈,由灰白色蠕動的麋肉構成,軀體上長滿了嘴巴和手臂,嘴巴大開大合,囫圇吞咽,手臂上有很多關節,扭動間哢哢作響,正將一切能抓到的東西塞入嘴巴裏。


    正中的位置勉強能看清是個人臉,臉盤蒼白,布滿層層褶皺,唯獨那眼睛鼻子和嘴巴很小,看起來像是一個畸形的肥胖老女人,甚是詭異。而在那左臉上刻著一個數字:138。


    畸形的老女人張開小嘴唿氣,仿佛打開了萬年密閉的腐化池。


    “生……生人?是什麽……味道?”


    話還沒說完,身後甩出一根手臂,唰的一聲朝儲良拍去,儲良提刀便擋!這手掌如此之大,而儲良如此之小。隻聽見鐺的一聲,如同在石板上釘釘子,那大手臂拍著儲良這根釘子,將巨石板硬生生釘碎了。


    黃泉之地,法力禁錮,儲良隻能硬扛,而就在這時!一左一右,兩條手臂同時轟來,如同拍蒼蠅一般對儲良夾擊。儲良想頂開上方的手臂閃躲,突然腦袋一沉,兩眼一花,同時一股無力感伴隨著惡心眩暈遍布全身。


    巨石板碎了一地,濃濃的灰塵消散,原地三隻手掌搓成一團,關節劈啪作響,腐肉蠕動,若是普通的修士,在裏麵肯定被捏成了肉泥,但儲良不是,一道血線衝天而起,紅淚硬生生劈開了一道肉縫,儲良拖著鐵鏈衝出來,踩著手臂一路飛奔,在鐵鏈嘩啦啦作響聲中,朝那畸形老女人的臉奔去。


    眩暈感已經消失,儲良現在沒功夫細想,對方應該就是死淚的守護者。那就隻有一個選擇:將它斬殺。


    老女人麵色一變,七八條手臂如同八岐大蛇的腦袋,咻咻咻地朝儲良射去,儲良踩著手臂,連跳帶躲,沒有了神識,隻能憑借聲音和風向來判斷,一條手臂速度極快,瞬間來到了麵前,儲良橫起一刀滿月式,順著手臂勢如破竹,一刀削到了手臂的根部,而他本人也來到了老女人的麵前,兩人四目相對,儲良雙目蒼白,老女人的瞳孔漆黑泛綠,她呲牙一笑,渾身腐肉一顫,所有的手臂停止了活動,盡數向儲良轟來,大戰再起。


    如同屠夫將刀子伸向八爪章魚,章魚舞動全身的觸手抵擋。老女人是章魚,儲良便是這把刀子。觸須柔軟刀子鋒利,不多時,章魚的觸須被盡數砍去。


    老女人喘著氣,她損失了所有的手臂,這讓她看起來如同一個肉團子。而儲良正踩在她臉前的肉堆上,刀尖指著她的眼珠子。刀尖明亮如同皓月,即使在這深淵漆黑之地,也泛著晶瑩剔透的光芒,光芒穿透老女人泛綠的眼珠,在瞳孔深處的神膏裏,有一個蜷縮的女子,女子隻有拳頭大小,一絲不掛,這便是死淚。


    儲良左手發力,刀尖向那眼珠刺去,就在這時,儲良整個人突然不受控製地被提了起來,他這才想到身上還係著一根鐵鏈,而此時這根鐵鏈被一條猩紅的觸手卷起,儲良被鐵鏈吊著懸在半空,那觸手正是老女人的舌頭。


    還沒來得及細想,那老女人深淵般的巨口張開,猛地噴出大量的黑氣,瞬間就將儲良吞沒。


    老女人發出詭異嘶啞的笑聲,千百年來她吞食無數汙穢之物,便是用這體內的黑氣來消化,此物腐蝕性極強,想必這生人應該被融化成渣了,可惜的是她嚐不到那生人的味道。


    而就在這時一隻鬼手從黑氣中伸出,一把抓在老女人猩紅的舌頭上,用力一扯,便將這舌頭扯爛了,老女人還沒來得及叫痛,黑氣中間凸顯一點星光,那星光如同皓月晶瑩剔透,正是紅淚的刀尖。


    紅淚插入眼珠,鮮血四濺。


    儲良衣裳全部融化,露出亮銀色的皮膚,那黑氣根本無法傷及儲良強悍的肉身。


    外界,莉莉絲憤懣地站在黃沙之中,她堂堂一個魔界大統領,居然遭遇這樣的對待,羞憤交加,心裏謾罵儲良,而這時鐵鏈嘩啦啦作響,力道傳來,莉莉絲梗著脖子穩住身子,漆黑的深淵中出現了儲良的身影。


    亮銀色的肌膚泛著絲絲金色霞光,如同金絲銀鎧甲,矯健的肌肉勻稱地遍布全身,修長而不突兀,這樣的身形有點像獵豹,又像在急流瀑布中常年遊動的魚人,流暢、頎長,充滿爆發力。莉莉絲心中感歎,怎麽會有這麽完美的軀體,一時間竟然忘了那軀體的主人是儲良,而且還一絲不掛,直到她雙眼瞟到那不可描述之物時,才反應過來,堂堂魔族大統領,閱曆無數也被嚇得心裏一咯噔,差點尖叫出來。心裏悲憤交加,或許是法力受到禁錮,心性也紊亂了。


    儲良來到莉莉絲跟前,伸出手掌,掌心有一個蜷縮的女人,這便是死淚。


    莉莉絲瞪著眼生氣地看著儲良,什麽意思?我堂堂大統領難道要幫你拿東西?還有!你能不能先把衣服穿上?你好歹也是一宗之主,晃來晃去成何體統!


    這些想法放在心裏,莉莉絲氣鼓鼓地一把抓過死淚收好,還沒站穩,就被儲良拽著繼續前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盲仙儲良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我的窗戶不向陽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我的窗戶不向陽並收藏盲仙儲良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