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著?聯盟的采風員到我們這裏了?”


    “李老漢,采風員來了關你屁事,別找個由頭聊天就停下來,趕緊搬!”


    李老漢剛剛放下糧食袋子,正準備和一旁的工友聊上幾句,監工就惡狠狠的走了過來嗬斥道。


    “放心放心,宗頭,今天一定能搬完,你著什麽急啊,中午都還沒到就搬了一大半了,你又不是看不見。”


    李老頭並不在意監工的嗬斥,而是扯下脖子上的汗巾擦了擦汗水,抱怨道:“天不亮就開始搬了,要不歇歇得了。反正提前搬完了,後麵還不是要歇著。”


    監工是個年輕人,姓宗拉,叫做宗拉維托,不過這個名字對於從大陸內地遷徙到鬱林的李老漢來說實在是過於複雜了,所以在他嘴裏,作為監工的宗拉維托就被簡稱成了宗頭。


    關於這個稱唿的問題,宗拉維托是反抗過的,他一遍又一遍的和李老漢強調自己姓宗拉而不是姓宗,就算要簡稱也應該叫他宗拉頭。


    好吧,其實宗拉頭也好聽不到哪裏去,可姓這種東西是娘胎裏帶的,又不能自己選,若是能選,當年他還想姓信約呢,王姓,厲害吧。


    後來清河人打過來了,姓信約的基本上都死得幹幹淨淨,就剩下一個信約突看起來活得還算個人樣,至少被人尊稱為大陸五大元首之一...


    這裏麵有多少水分不提,但是宗拉維托知道若是當年他也姓信約,那必然是活不到今天的...


    所以還是姓宗拉吧,至少能活下來。


    “我說宗頭,你就不要在意這個了,你說你那個姓名如此拗口,老漢我背了好幾天都記不下來,實在是沒辦法。再說了,姓什麽不吃飯是吧?姓宗也不埋沒了你,人家宗姓先祖出了不少名人呢。”


    李老漢很是喜歡宗拉維托和自己爭辯,因為隻要開始爭辯,自己就又可以休息一下了,而且他也很喜歡自稱老漢,據他所說,是因為他名字叫做李老漢,所以他才自稱老漢的。關於這一點宗拉維托並沒有什麽意見,畢竟名字是李老漢的,自稱個老漢似乎沒有什麽大問題。


    唯一難以解釋的就是,李老漢從來不在西川過來的人麵前自稱老漢,而是自稱老李,不知道是為什麽。


    “全體都有!休息一刻鍾。”


    宗拉維托見不少人都停下腳步聽李老漢閑談,也知道今天的活計其實不多,幹脆就下令休息。現在休息了,等等再讓你幹活,你總沒有借口了吧。


    李老漢聞言,趕緊從腰間取下個竹筒,拔下塞子就往嘴裏倒,一邊倒一邊嚷嚷著“幹完活喝上一口,神仙都不換啊。”


    一旁另一個民夫看得眼熱,趁他不備一把奪了過來,嘴裏還嚷嚷著:“早就禁止釀酒了,想不到你還藏有私貨。”


    “我呸!”


    那人猛灌了一口,然後再猛地往前一噴,早就預料到的李老漢很是恰到好處的躲開,而聞言靠近的宗拉維托就順理成章的被噴了一頭一臉。


    嗯,從味道上看,這一定不是酒,這樣子李老漢就沒有問題了。


    宗拉維托想道。


    不過這個噴自己一臉的家夥...“來,你過來。”宗拉維托在臉上抹了兩把,露出非常和善的笑容說道:“你來,我有事跟你說。”


    “我不來,你擺明了是要報仇,我不來,你不要靠近我。”


    那人一臉驚悚道。


    他可不是李老漢那個死皮臉,宗拉維托不會給自己好臉色,再說了,李老漢的年齡其實已經超過了信約突國主發布的動員令的限製,他是自願來幫忙的,他做不做,做多做少都可以,隻要不是來搞破壞的都行,這才是宗拉維托總是對李老漢如此寬容的原因。


    但自己不一樣啊,自己當年好不容易跟著大軍從泰京城裏九死一生衝了出來,原本以為信約突要召集兵馬去報仇,這樣自己還能混口飯吃,結果信約突搖身一變,成了林海的“信大哥”,不僅僅不報仇,還特麽自己稱王了,這你讓人上哪說理去?


    家人沒了,家產也沒了,自己這些年全靠給人當苦力才活了下來。當然,收獲也不是沒有,至少身體比以前強壯多了...想想曾經的自己,風流倜儻一表人才,沒有馬車絕不出門,哪天不得有個十個八個美貌侍女伺候著...


    啊呸呸呸,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


    “你過來,沒事,我是有事給你說。”宗拉維托的笑容是那麽真誠:“你剛來還不知道,這裏的人都了解我,我從來不打人。我是收到了你家人的消息,要告訴你呢。”


    “...真的?你不打人?不對,你有我家人的消息?”


    那人有些不可置信道。


    這都過去多少年了,怎麽可能還有家人的消息?若是有,不應該早就有了麽?


    “那定然是有的。以前是信息不暢,消息傳不遠,現在不是有電報了麽?你家人這些年一直都在找你,隻可惜兵荒馬亂的,他們也不敢亂跑,就沒找到...”


    宗拉維托一本正經的說道。


    “那我家人在哪?”


    “在泰京。這樣,你過來,我詳細給你說說。”


    “成,要是找到我家人,我一定好好感謝你。”


    那人喜出望外,趕緊跑到宗拉維托的身前。


    “啊...輕點...痛...”


    “不要再打了,我錯了,頭,是我錯了...”


    “頭,你說過你不打人的...”


    那人也算是意誌堅定之輩,在宗拉維托的拳打腳踢之下,居然還能說出話來。


    “是啊,老子說了老子不打人,但老子就沒把你當人看!什麽話都信,活該你狗日的挨打。”


    宗拉維托的話很有道理,不管是挨打的人還是一旁看熱鬧的,都說不出來什麽。


    “那我的家人...”


    “他們真的在泰京,亂葬崗埋得好好的,你要是實在想念他們,我送你下去和他們團聚。”


    不得不說,好好先生當不了領導,宗拉維托再次用自己的拳腳告訴了有所的苦力,為什麽他們是苦力而自己是監工。


    “得了,打一會兒就行,別打死了,不然少個人幹活。”


    李老漢撿起地上的竹筒,也不嫌棄,再猛地喝上一口道。


    “行,不耽誤大家休息的時間。”


    宗拉維托停了下來,對著地上蜷縮成一坨的人道:“知道為什麽打你麽?”


    “是...是我不好,把水給...”


    地上的一坨人也不起來,諾諾的解釋道。


    “放屁!老子是這麽小肚雞腸的人麽?打你是因為你每天屁話一籮筐,到處給人說當年你在泰京吃香的喝辣的,說信約平若在如何如何...我告訴你,還好你隻是顯擺了下你以前的生活,要是真的有犯禁的話從你嘴裏說出來,今天就不是老子來教訓你!


    來,聽著,老子最後一次教你,這裏是鬱林,不是泰京,這裏是信約突殿下統治的地方,受清河大軍的保護!信約突殿下是清河皇帝林海陛下的‘信大哥’,是天下五大元首之一,聯盟的常委,你要再敢抱怨他老人家,我就把你裝在這口草袋子裏直接沉河!”


    原本圍觀的眾人都覺得今天監工是不是有點過分了,把人打成這樣,聽完理由後盡皆不語,這太平的日子不好麽?怎麽會想著迴到信約平統治的時期呢?那時候除了那些公子哥有錢人,哪有我們這樣的窮人的活路,而不是像現在,在車站認認真真的扛一天包,掙迴去的米糧就夠全家人嚼裹...


    那一坨人聞言也不敢再說話,還是宗拉維托揮了揮手,才來了兩個交好的苦力,扶了他去一旁歇著,至於治傷?都是力氣人,一點點皮外傷哪裏需要治?又哪裏有錢治?


    “話說,你到底在喝什麽,他反應這麽大?”


    待人群散去,宗拉維托好奇的問道。


    “哦,桑樹根煮的水,可以清熱解毒防止中暑,是我老家的偏方。”李老漢說道:“那小子沒喝過,自然是受不了。不過你今天...”


    李老漢有些詫異,因為那小子平日裏抱怨頗多出言不遜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為什麽今天宗拉維托如此在意,還故意找個借口收拾他。


    “哦,你說這個啊,那是因為你猜對了,聯盟的采風員來了,今早進的城,現在就在鬱林。誰也不知道采風員會到什麽地方去,你說萬一他們來車站,就聽見這小子在那裏唧唧歪歪,到時候不管采風員迴去是報告給聯盟,還是刊登在邸報上,豈不是都在打信約突殿下的臉?”


    “這個也倒是。據說采風員報道的消息都是真的,各國的都有,從大義滅親到老縣令要帶著自己的師爺去當前鋒等等不一而足,似乎就差我們這邊的事跡了。


    嗯,收拾一下挺好,那小子欠收拾。不像你老漢我,為了殿下的大業主動又認真。”


    李老漢說道。


    “對了,李老漢,問你個事。”


    “你不要這麽見外嘛,我們認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你就直接叫我老漢就行,顯得親切。”


    “這...”


    “怎麽,你看不起我?覺得我在和你攀交情?我要六十的人了,要你的交情有屁用啊。”


    李老漢佯怒道。


    “那行,老漢,我就是想問問,你為啥來鬱林,又為啥要留在我們這裏呢?”


    “我不是無家可歸嘛。”


    “當年打仗算得上是無家可歸,說白了就是迴不去,但現在大陸已經太平了,你不是本地人吧,為啥不迴去呢?”


    李老漢聽完,問道:“是你想問,還是有人在查?”


    “是我想問。不過總還是有人好奇,一個陳朝的軍官隱姓埋名在我們這裏當苦力是為啥。”


    “嗬嗬,你放心,我不是來搞破壞的。”


    李老漢長歎了一口氣,緩緩說道。


    說起來李老漢這一生也算得上是多姿多彩。


    李老漢原名李譽峰,原本就是西川人,在大陳朝還統治者西川的時候,他就是西川鎮守將軍麾下的一名什長,雖說加上自己才能管十個兵,但好歹也是個軍官不是麽?


    後來啊,打起來了。


    再後來,他在連綿的戰事中因功升到了百夫長,眼看前途大好,結果陳朝就敗了,在他還好不知情的情況下,上峰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訴他主力部隊有任務,讓他就地防守,為大軍守好退路...


    血戰了三天三夜的李譽峰總算是確認了主力部隊連夜撤出西南的消息,他成了棄子,在他前麵的是洶湧如潮水一般的高棉大軍,在他後麵,則是連綿的群山和寥寥的煙...


    李譽峰帶著剩下的兄弟們跑了,上山落草,成了十萬大山中多如牛毛的山大王中的一個。


    再後來,實在是不忍心劫掠流民的李譽峰帶著十來個不甘心的兄弟們離開了山寨,曆經千辛萬,總算是走迴了陳朝的聚居區,他聽說這裏的鎮守大將唐通大人正在厲兵秣馬準備反攻,覺得不能就這麽算了的李譽峰翻出了自己百夫長的腰牌,前去報了道...


    唐通大人是個好人,至少當時他是這麽認為的。


    唐通大人見他有作戰經驗,還是個軍官,更難能可貴的是千裏輾轉迴來報國,感動之下任命他為千戶官,專職防禦那個叫做信約突的高棉王室的進攻。


    再後來,唐通賣國,勾結信約突出賣了前線所有的將士,李譽峰拚死突出重圍,才發現一切都完了。


    到最後,沒有了李譽峰,也沒有了英勇作戰的千戶官,隻有一個渾身是暗傷李老漢,一個人來到了鬱林,準備在這裏終老。


    還好,兩年前他又接到了命令,這封命令不僅僅來自大陳皇帝陛下,也來自天下所有的元首,大陸上出現了新的敵人,已經五十八歲的李譽峰連夜收拾好了行李,磨亮了隨身的長刀,去了征兵站。


    他被拒絕了,原因是年齡太大。哪怕他當場給征兵官耍了一套五虎斷門刀,人家也不肯要他,失望之下,李老漢去了苦力隊,說自己吃不上飯,隻要管上一日兩餐,他願意幫苦力隊幹活...


    總是要報國的,不管用什麽方式。


    李老漢用這句話總結了自己的一生。


    說完,李老漢盯著宗拉維托說道:“說吧,是誰讓你問的。我了解你,你不是關心八卦的一個人,對你來說有心思打聽這個,還不如想辦法多讓人搬幾袋糧食來得重要。”


    “嗯,不愧是千戶官,就是敏銳。”


    宗拉維托沒有否認:“的的確確不是我想知道,是他們想知道。”


    “他們是誰?現在天下太平,總不能是大陳朝來抓逃兵了吧。”


    李老漢自嘲道:“若是他們不嫌棄,能去罪兵營也不是不行,就是我這把老骨頭,恐怕沒有以前衝得快了。”


    “李千戶還請放心。各國元首已經達成協議,以前的事情都過去了,不會有人再提。再說了,怎麽說也是大陳朝對不起你在先。”


    一道清脆的女子聲音從身後傳來。


    “你是誰?”


    李老漢並沒有因為對方聲音好聽長得好看就給對方好臉色,自己都六十了,再好看的女子對自己來說也就成了粉紅骷髏,嗯,他已經進入了一個男人對美色抵抗力最強的時期。


    “您不是知道采風員來鬱林了麽?我就是聯盟的采風員,這一次是想來聽聽您的故事。”


    “哦?”


    李老漢驚訝道:“我的故事,恐怕沒有那麽好聽吧。”


    “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忘國家,拚盡全力都要報國,沒有比這個更好的故事了。況且您為了國家堅持了一生,我們需要您的故事來激勵眾人,畢竟動員令已經下達了兩年了,很多人都要堅持不住了,他們需要您的精神來幫助他們走完剩下那段路。”


    采風員如此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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