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醜大名如雷貫耳,狄燴閑來無事時,偶爾也會鑽進賭坊裏麵玩上半天,每賭之前,總要燒幾炷香,譬如請“鬼”護身。所請之鬼,就是老賭鬼聞醜。老賭鬼縱橫漢州賭界,凡賭界中人,無不視為頂禮膜拜的人物。漢州賭界中,比老賭鬼名氣差點的,便是賭郎高流。賭郎的名頭,也歸一煞,至少在漢州這裏,能在賭桌上占到高流便宜的,目前寥寥無幾。


    賭郎和老賭鬼是否相識,狄燴沒有半點懷疑。


    聽高流這麽一說,要是強行帶上慕容酒,恐會引來什麽誤會,以為是刑院扣押了玄機城弟子。這罪名不小,承擔不起,便讓兩個刑侍護送二人去往背山。


    散錢莊的生意愈發不好做,很多人行至背山麓下,一看到緊緊相挨的拱樓,又或看到幾十麵畫有銅錢標識的幡旗,便覺得撞了晦氣,那膽子小的,想保住褲衩的,立馬就被嚇跑了。


    這間賭坊的生意確實不好,但拜卦的生意一樁一樁地登門,愈是推辭,那些拜卦而來的人愈是不肯罷休。


    聞媲美提了很多次,“師父,你就別推呐,就讓小徒開盤賣卦吧!到時候九一分賬,徒兒拿一,師父拿九,如何?”


    聞醜封卦,那是鐵了心的,自己不算卦不說,更不準座下弟子跑去賣卦。聞媲美最後一次提的時候,聞醜把一隻青緞翹尖金絲履扔了過去,砸中對方的腦門,鮮血汩汩,且伴有雷鳴般的喝斥聲,“滾!”


    那道傷痕結了痂,掉了痂,聞媲美恢複了美貌,此時坐在石屋裏添柴。他的額頭上未見任何疤痕,倒是一臉黢黑,將好看的臉蛋糟蹋的慘不忍睹。


    石屋坐落在背山絕頂,這山低矮,山頂宛如龜背,半裏見方的禿嚕地兒很是寬敞。石屋不甚大,像是龜背上凸起甲殼,共有八九個之多。內中有一座石屋高豎煙囪,這時候還冒著彩色的煙霧,想必起灶的,是個貌美的花廚。


    但,這座石屋外麵,坐著一位醜到極致的銀發老者,他長鼻大耳,身體動時,拖到下唇的鼻子以及搭肩的耳垂搖搖晃晃,很像掛起的臘肉。


    老者躺在涼椅上晃悠著,肥胖的身軀太重了,涼椅一直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他本來正在觀察石屋內的動靜,卻見上山的道口走來一個單薄的身影,於是撥開遮眼而又散亂的銀發瞅向那邊。


    那身影很熟悉,待近些,一個滿身刺青的青年男子亮明身影。


    青年男子身穿左袒,袒著半個肩膀,——身上畫了一條龍,龍頭在乳間猙獰,狂爪抬至左臉之上,整個刺青栩栩如生。


    青年很年輕,有些精瘦,自帶戾色,一隻手裏握著一團帶血的絲帕。他走到老者麵前時,把那團絲帕往老者麵前的木幾上一扔。因包裹的不嚴實,扔到木幾上時,揉成團的絲帕攤了開,露出半隻布滿鮮血的耳朵。


    “獻給師父下酒!”


    老者撥弄撥弄長鼻子,“為師有這嗜好?這次傷的是誰?”


    “上陽劉財主,這人愛割別人的耳朵,這次讓他贏了幾手,他末了想加注。”


    “賭耳朵?”


    “擺在眼前的事兒!”


    “要這何用?”老者肥胖的身軀晃了晃,“花蛤啊,你能不能好好打理散錢莊?你這樣搞下去,以後誰敢光顧?”


    聞媲美的身影從石屋裏走出,笑道,“師父,師兄這人不會待客,不如把賭坊交給徒弟,我向你打個保票,隻要師父……”


    “去看火!”


    一聽這話,聞媲美立馬轉去石屋之內。


    老者便是聞媲美的師父聞醜。


    聞醜現有四個徒弟,聞媲美最小,除了長得像模像樣之外,成天不學無術,百無一用:不比大師兄花蛤,不及二師兄董裘,更不如三師兄程晃;惟一中用的地方,也隻能當個花瓶,替往玄機城露個麵。


    可恨的是,另外三個徒弟,修為高過聞媲美,但也有不足,——譬如花蛤的氣質不如聞媲美,董襲的聰明不如聞媲美,程晃的長相不如聞媲美。


    聞媲美呢?有氣質,也聰明,長相更是不俗,奈何靈骨太差,好比是牛屎上長朵花,——看是好看,聞起來,不一定香!


    想當年,聞醜還在玄機城的時候,因長相有愧,受盡了白眼,要不是為了撐場麵,絕對不會收聞媲美當徒弟。


    也隻有高流讓人中意!


    奈何高流那小子不給麵子,難受啊!


    聞醜扒拉著長鼻子,心裏想的全是高流,竟把花蛤晾在一邊。可能心裏全是高流的好,迴過神來,再看一眼花蛤,覺得此時的大徒弟,也讓人礙眼,於是看了一眼,便發出一聲歎息。


    收徒那會兒,這人就是無惡不作,——把一戶富紳的全家殺光了不說,還把人家的幾個小妾給玷汙了。迴頭鍋裏一燉,喂飽一些饑腸轆轆的老百姓,末了所作的這些事兒就算洗白了汙名。


    今日割了劉財主的耳朵,卻說那人愛割旁人的耳朵!


    大徒弟花蛤是這樣,二徒弟董襲也是這樣,那三徒弟程晃稍好一些,不過所作的事兒也都八九不離十。這一幫夯貨,倘說是自己的徒弟,真是丟不起這個人!


    看著劉財主的耳朵,聞醜自然想到了這人的所作所為,割掉他的一隻耳朵著實算輕。隻是開門做生意,這樣搞下去,真不是辦法,還真得把高流那小子哄來當徒弟。師兄能收慕容酒,師弟為何不能收高流?同是一個師父座下的師兄弟,沒道理自己抬不起頭啊!


    高流登上山頂的時候,聞醜一拍大腿,搖搖晃晃的跑去迎接,鼻子和肥大的耳垂左搖右擺,模樣十分滑稽。


    但是,看見一個刑侍把慕容酒背了過來,他眼睛裏的喜色頓時全無,意識到師兄看不慣自己逍遙,想來添麻煩。


    兩個刑侍放下慕容酒,告辭而去。


    坐到石屋時,聞醜仔細檢查了一遍慕容酒的狀況,知是昏迷,倒也不打緊,便和高流對坐說話。


    高流把遭遇說盡,聞醜不驚不惱,笑道,“那鬼眼靈芝確實好!東西再好,不如自己的命好!小黑子向來滑頭,竟也不懂審時度勢。好!死了才好,死了的話,我那師兄就不會那麽得瑟了……”


    正說著,慕容酒微微蘇醒,有氣無力地念叨一聲,“這個老怪物……竟咒我死……”似乎還未說完話,便又沉沉地閉上眼睛。


    高流有些擔心,欲欠身看看。


    聞醜擺了擺手,“他隻是太累了。”


    他與張萍同承一師,自然也懂醫術,隻是相較而言,張萍的醫術略勝一籌,不過這一“籌”,看起來相差不大,然某些時候,譬如天上的星星與地上的熒火,乃兩個不同的位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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