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錢弘俶、安嗣俊那日離了金陵城,向東行了數十裏,便折向正南方向,舍近求遠,取道宣州而去。這也是安嗣榮提前為錢弘俶規劃好的路線,意在擔心南唐朝中派係林立,各家立場迥異,恐途中生出變數來。向東經潤州、常州道路平坦,但所經潤州為陳氏家族根基所在,湖、常一帶又是吳王李弘冀軍中勢力駐守的範圍。錢弘俶雖執有通關文牒,也怕朝中謔小之輩陽奉陰違,中途派兵截殺。南線路途雖遠,又多山路崎嶇,但卻安全了許多。


    一行人自年前臘月二十八出發,足足行了半月,眼見元宵將至,方才臨近南唐邊境。錢弘俶有心儀之人相伴,倒是心情頗佳,時時尋些機會與安嗣俊說話。隻是安嗣俊性子素來冷淡,加之此行為了錢弘俶遠離兄長,因此難有好臉色給他看。好在錢弘俶性格溫吞厚道,每每受了她冷言冷語,倒也不以為忤。


    這日行至入夜方住店休息,次日一早醒來,錢弘俶便興奮地唿叫安嗣俊。安嗣俊出門來看,隻見錢弘俶指著遠處的山峰道:“嗣俊小姐請看,對麵便是龍王峰,過了這龍王峰,便是我吳越國地界。”


    安嗣俊不以為意道:“既是吳越地界,離杭州還有多遠?”


    “大約三四百裏地”錢弘俶高興地說,“嗣俊姑娘應該沒有去過杭州吧?杭州的第一美食便算是西湖醋魚,等到了杭州,最要緊的事情便是帶姑娘去品品這西湖的美味,這滋味可說是天下無雙。比起來金陵的什麽鹽水鴨,鴨血粉絲,鹹鹹腥腥的,那味道可強去百倍。”


    安嗣俊知他素來沉靜穩重,難得見他興奮得像個孩子一般。也不由淡淡笑了一下道:“還早呢,依照咱們這個腳程,沒有七八天怕是到不了。”


    錢弘俶道:“用不了這許多日,過了龍王峰,道路越來越平坦,約莫四五日便可到杭州。”


    安嗣俊道:“那就走吧,終須過了這龍王峰才算穩妥。”


    “哎,好呢。”錢弘俶迫不及待招唿諸人收拾停當,啟程向龍王峰腳下行進。


    越往龍王峰走去,道路越漸崎嶇,樹林亦愈漸濃密。錢弘俶已近故土,剛才又久違地見安嗣俊一笑,心情大好,但是被安嗣俊勒令之下,也隻得乖乖地一個人坐在車內,默默前行。


    正有些悶氣間,忽然車門一開,安嗣俊閃身進來。錢弘俶見她破天荒地來到自己車上,心中大喜,正欲開口說話。安嗣俊示意他安靜,表情肅然道:“等下不管發生何事,你都呆在車上不許出來。”錢弘俶一愣:“難道有麻煩?”。


    安嗣俊正要答他話,忽聞車外一陣騷亂,間雜慘叫之聲。安嗣俊急急轉身出去,帶上車門。錢弘俶連忙湊到窗邊去看,隻見車外道旁林間草叢中湧出許多身著灰衣的殺手,自己的二十來個隨從很多已經有的被箭矢射倒,有的被刀劍砍殺。安嗣俊手執短劍加入戰團,瞬間已刺倒數人。錢弘俶正張望間,“嗖”地一支冷箭從車窗射入,擦著頭皮飛過,插在車內牆壁之上。錢弘俶大驚之下連忙關小車窗,但他心懸安嗣俊安危,卻還是忍不住留了一道縫隙,向外觀望。


    安嗣俊護在車外,掌劍齊飛,掌如巨鯨劈波,劍如毒蛇吐信,中者立斃,不一會兒,身旁倒斃的灰衣殺手屍身已堆成一圈。然而從樹林草叢中湧出的殺手似是源源不斷,沒有窮盡。


    安嗣俊百忙之中環視周邊,但見錢弘俶的隨從差不多已死傷殆盡。對方殺手皆是亡命之徒,雖已奮力斃殺二三十人,自己也是掛了些彩,而對方刺客仍是越殺越多。她一生中鬥、戰、殺、伐皆是家常便飯,然而以往皆是在安嗣榮身邊,每戰皆有成算,如今日這般險惡的境況從未見過。她心知如此下去絕不是辦法,餘光撇去,但見遠遠樹下站著一個蒙麵人,身邊數人護衛。心中一動,料是敵首。暗想擒賊先擒王,劍鋒一蕩,逼退近身之人,縱身躍起,如蒼鷹撲兔般向蒙麵人撲去。


    眼看快要一擊得手,蒙麵人身邊護衛反應奇快,四柄長槍迎空疾刺而來。武學一道,安嗣俊是個大行家,她身形尚在空中,腦海中思緒卻如閃電般掠過,已判定這槍法必是越中著名槍法—神鶴鐵喙槍。


    仙鶴形態優美,常是遷客騷人詩中筆下出塵脫俗的俊物,此鳥長著一支如鐵筆般的長喙,捕食魚類時,疾如閃電,閑庭信步中,取食水中大魚,實是一種猛禽。三國時神醫華佗觀察禽、獸,便在仙鶴身上悟出攻擊之道,揉以其他虎、鹿、熊、猿之長,創造一種強身健體的,又有攻擊防身之效的技擊之術—五禽戲。五禽之戲博大精深、中庸厚沉,後世傳承甚廣。與華佗同世,當年越中刺客為抵抗淮泗豪強,亦從仙鶴身上悟出一種狠辣、迅捷,更為實用的結陣槍法—神鶴鐵喙槍。這種槍法本身以快、準、狠著稱,若用以結陣殺敵,則彼此唿應,威力倍增。據說當年為三國東吳創下基業,威震江東的小霸王孫策便是被許貢門客用此槍陣圍攻,麵頰中箭而亡。


    神鶴鐵喙槍傳至當世,成為神鶴山莊賀氏兄弟的家傳絕學。黑鶴賀一鳴,白鶴賀天鳴,黃鶴賀地鳴,灰鶴賀人鳴四兄弟以此絕學在吳越國中名頭極盛。


    黑鶴、白鶴兩槍在前,好個安嗣俊,淩空出劍,劍尖在白鶴賀天鳴槍尖上一點,左足虛踏黑鶴槍身,借力再騰起身形。眼見落地,黃鶴、灰鶴兩槍稍稍滯後已疾刺而來。安嗣俊知道四人槍陣嚴密,絕無破綻,若這第一擊不能得手,便再無機會製住這為首之人,是以早已抱定以死相搏的決心。身形下墜時,左胸迎著黃鶴槍尖而去,右手聚力腕間向外削去。說時遲,那時快,黃鶴手中長槍剛好從安嗣俊左肩肩胛貫穿刺透。安嗣俊右手短劍將灰鶴槍杆削斷,迴手從灰鶴賀人鳴咽喉抹過,左掌直擊黃鶴,黃鶴哪見過這種以死相搏的打法,猝不及防,胸口遭受重重一擊。刹那間,灰鶴已是血濺當場,屍身栽倒在地,黃鶴中掌,悶哼一身,被擊出一丈開外,口吐鮮血,身負重傷。


    安嗣俊招行險著,一擊之下得了機會,毫不停留,右手劍身迴轉,以劍柄猛向左肩擊去。黃鶴那隻長槍整個槍杆在安嗣俊衝力之下差不多已完全穿過她身體,隻餘半尺在外,在這一擊之下全部穿透,落在她身後。那蒙麵首領反應也是極快,一見對方如此兇悍,已是快速後退。安嗣俊擊落左肩長槍那稍稍一滯的時間,蒙麵首領已退出她掌控距離,幾個護衛死士已攔在二人之間。眼見黑白二鶴又返身從身後攻來,安嗣俊功虧一簣,心中暗歎“可惜”,隻得迴身格擋。


    雖然她這冒險一博擊殺灰鶴,重傷黃鶴,僥幸破了槍陣,自己卻也身負重傷。再戰黑白二鶴時不敢戀戰,招招行險。黑白二鶴眼見兩個兄弟一死一傷,無心戀戰,數招之下,白鶴身上已掛了彩,二人恐懼,稍稍退卻。安嗣俊左肩血流不止,已是虛弱,又恐錢弘俶有失,借機退後。還未到車旁,腳下如踩棉花,一個踉蹌,卻被人從身後抱住。安嗣俊迴頭一看,卻是錢弘俶不知何時冒死從車中出來護她。


    安嗣俊叱道:“叫你呆在車裏,你出來做什麽?”


    錢弘俶這時卻異常倔強堅定:“嗣俊姑娘若是戰死,我還能活麽?”言畢扶她靠在車邊,挺身擋在她身前對蒙麵人朗聲道:“你們要的是我,要抓要殺,便衝我來。這位姑娘是天義社大當家的妹妹,你們若傷害她,天義社絕不會放過你們。”


    蒙麵人冷笑道:“管他什麽社,今天這裏一個活口也不會留。”言畢手一揮,手下弓箭齊齊射來。


    安嗣俊雖知錢弘俶手無縛雞之力,見他挺身相護,心中也是感動,急忙將他拉到身後,手舞短劍,格擋箭矢。


    正在危急之間,馬車上一人忽道:“趕快上車,咱們衝出去。”迴頭看時,不是別人,正是錢弘俶的隨從王聰。此人生性聰敏,他雖然武功低微,眾隨從被殺時他卻機警地躲在一具屍體下裝死,後來不知何時偷偷爬上馬車,手中控住韁繩。安嗣俊見此機會,強忍住傷痛,一把拎住錢弘俶,跳上車,鑽進車廂。王聰手中韁繩一抖,兩匹大宛良馬疾衝出去。


    蒙麵首領又急又怒,一邊命手下放箭,一邊命騎馬的手下追擊。關鍵時刻,安嗣榮送給錢弘俶這輛犀牛革車派上了用場,此車不但車身堅固,刀劍難入,連兩匹駿馬也身披犀革,是以剛才亂箭齊射中也並未受傷。這一但衝出包圍圈,將身後追兵越甩越遠。雖有十幾名刺客騎著快馬跟得極緊,安嗣俊咬牙忍著疼指揮錢弘俶找到車廂中的機關。錢弘俶從後窗中眼見直路上刺客跟得近,便扳動機簧,革車底盤下向後激射出六支利箭,頓時有一人兩馬被射倒路中。追兵緩得一緩再追上來時,錢弘俶又如法炮製,再斃二人,傷二馬。刺客們心生恐懼,再不敢跟近。逃走時王聰雖然背上也中了一箭,卻絲毫不敢停留,一路狂奔出三四十裏才把追兵甩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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