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潤州城南郊外兩個客商模樣的男子在這李橋街肆之上打聽買茶之事。當地人多有知曉,告知李橋最大的茶園子,便是之前楚州團練副使陳忠大人家的產業。陳忠大人如今又升遷侍衛親軍任職,一年中多半時間不在家中。這茶園子的生意,乃是由他二管家戚善掌管。這戚善是個機道圓滑之人,待人也算得厚道誠信,故而把這茶園子打理得風生水起,一年為主家掙得千金之入。


    兩男子尋訪到戚善家中,自報姓名,自稱來自金陵,道明買茶之意。這二人一個名叫高世開,一個自稱韓林。卻道是何人,原來高世開乃是大理寺派到潤州刺史府辦差的差官,二人來此並非真個為買茶而來,而是為了偵辦一樁害殺三人的命案。


    論起此事受害之人,原也並非良善之人。此人乃是楚州秀才黃秉賢,其人家道殷實,父親在世時曾納有一妾,庶出一個幼弟。到父親身故,黃秉賢思量著獨吞家產,拖著不願分家,反而對庶母幼弟逼迫甚切。族中之人各有偏私厚薄,一時間爭執不下。黃秉賢仗著兩個兒子已成年,在官場上有些人脈走動,一麵投了狀紙到楚州衙門,一麵四處打點,托些關係。


    正好求著一個管得此事的人,便是時任楚州團練副使陳忠。陳忠此人心性狠辣,年輕時好勇鬥狠,又貪婪無度,巧取豪奪,實為地方一害。及至其同族兄弟陳覺入朝做了樞密使的大官,為他謀了官職,但他在楚州團練副使任上,仍不知收斂。以民團長官武職身份,卻常常插手司法牢獄之事。楚州刺史常昊素與他不睦,忌憚其族弟在朝中權勢熏天,卻也不願與他多起爭端,對他所行之事常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此事既求到陳忠頭上,黃秉賢咬牙負痛,奉上六百兩銀子和一對足金手鐲,隻求辦成此事。誰知事不湊巧,年初時因陳覺在閩國矯詔發兵,被奪了職。楚州刺史趁機參了陳忠貪贓枉法,雖未獲降罪,卻也遭了吏部訓誡,令其不得插手司法牢獄之事。


    黃秉賢輸了官司,心中不忿,尋思著向陳忠討迴財物,去了趟州府,竟不曾見得。原來那陳忠受了訓誡,頗感灰頭土臉,告病迴了潤州老家。黃秉賢也是吝嗇之人,舍不下那錢財,趁著去金陵辦一趟貨的機會,專門繞了路尋去潤州,打聽得陳家所在,竟上門討要。卻不想那陳忠是出名貪婪狠辣之人,吃進去得肉哪裏肯吐出來。見他來要,又持有字據,抵賴不過,便假稱手中一時不便,容緩一二日,將他和仆從三人安頓在李橋茶園的房舍中,好酒款待,這黃秉賢見他應承退還,便也留了下來。


    殊不知這陳忠出仕前在地方上便是出名的惡人,平日裏勾結有一幫強盜,養在外莊。但凡見哪家裏資財頗豐,又人丁稍微單薄的,被那陳忠入了眼,摸清了底細,眾強盜夜間便去殺人越貨。潤州一帶因此被滅了門的也不下於十餘戶人。官府雖略有耳聞,卻苦於並無真憑實據,忌憚於陳家勢大,一時間奈何他不得。潤洲一帶人人自危,但凡殷實人家,多養著幾條兇狠的看門犬,家人晝夜巡邏,提防著被他害了身家性命。


    這黃秉賢主仆三人外鄉而來,卻不知此地如此兇險。隻道陳忠有心還錢,還滿心喜歡,喝得酩酊大醉。夜間那一眾強盜摸來,隻如殺三隻雞那般簡單,一時間砍頭如切瓜,了結了三人,洗劫了隨身錢財,便在茶園中挖土埋了。


    黃秉賢兩個兒子見父親已近兩月未歸,放心不下,一路打聽到潤州。這黃家二子到算是機警,怕是問到陳家去,人家一口咬死沒來過,也奈何不得。私下裏四處打聽,問到李橋街上時,有好心人告知前些日有三個江北口音的男人去了茶園,卻再未見過。兄弟二人於是在李橋街上投了店,準備仔細打聽。借住店之機,兄弟倆向店家問起此事,店家見他問陳忠家的事,嚇了一大跳:“客官為何打聽他家之事,這個人不是好惹的,你遠道來的外鄉客,與他有甚要緊相幹的事?”黃家兄弟乃將父親前來討還財物,兩月未歸的事說與他。店家壓低聲音對他二人道:“那多半已經被他害了性命。”原來這店家與陳忠家二管家戚善平日裏有些喝酒、掏心窩子的交情。戚善倒是個心底有些天理的人,見主家所作之事歹毒,少不得酒後要和店家聊到,其中便有兩月前殺了三個楚州客商的事。兄弟倆聞言痛哭,店家急忙將二人推入屋中,叮囑二人且不可聲張,免得被那陳家得知,一並害了性命。兄弟倆一夜不眠,思量這陳家勢力極大,尋常衙門動不得他半根汗毛,須找個動得他的地方方可。第二日起來,不敢稍作停留,辭謝了店家,連潤州府也不敢去了,直奔金陵而來。到了金陵,寫了狀紙,直接投在金陵府衙。


    算是這黃家兒子運氣不差,這金陵府衙乃是齊王李景遂所掌,他素不願涉事,隻派齊王府長史署理日常事務,長史知此事事關人命,又牽涉府內王妃和樞密院陳覺,不敢做主,請示齊王。齊王竟讓他直接把案子密呈了大理寺,連原告一並秘密護送了過去。


    大理寺卿不是別人,正是那一板一眼,寧折不彎的常夢錫。常夢錫本來就痛恨宋、陳之流,得知陳覺親族手中還有這等傷天害理的命案,自然是鐵了心要查個水落石出。他連夜找徐鉉和韓熙載來大理寺府衙密商此事。這案子棘手之處便在於地方刑案可逐級上告,最高隻能到金陵府衙。大理寺無權直接過問,可是移交此案的金陵府衙擺明了既不想管,連案子到過金陵府衙的事都不願提及,倒讓三人好生頭疼,不過齊王的立場和難處,三人焉能不知。齊王府和陳家為姻親,齊王能做到將案件和原告密送大理寺,已是煞費苦心了。


    正當三人頗感頭疼之時,忽有一人在堂外道:“卑職唐突,卑職職在護衛,今見三位大人有為難之處,卑職有一言,不知能不能講?”這高世開不是別人,乃是常夢錫手下一得力武職幹員,平日裏押送人犯,收羅證據,多是由他經手。逢大理寺卿夜間辦差,他也常常護衛左右。


    常夢錫等人正覺此事棘手,聞言喜道:“且講來聽聽。”


    高世開跨步入內,拱手道:“潤州刺史楊知鑒是卑職遠房長輩,他為人忠直,絕非與陳氏沆瀣一氣之輩。他的地界上有此大惡之人,他不查,以卑職之見,一來是忌憚陳家背景深厚,二來苦於並無實據。若常大人願修書一封,著他破案,卑職願前往協查,一旦查得真憑實據,此案便可由潤州官府將此案上報,如此一來,豈非順理成章之事?”


    常夢錫正思索間,韓熙載插話道:“不錯,潤州刺史楊知鑒乃升元年間入仕,算起來與周宗大人也有舊誼,此事還須借他著手方好。”


    常夢錫沉思了一陣,慎重道:“我大理寺主最高刑獄,楊大人乃地方大員,說起來我並無調命之權。我且修書一封,附上原告狀紙。算是私下請他相助。世開,我信得過你。隻是此事須得查個證據確鑿,否則被他反噬,反是害了楊大人和我。”


    高世開稽首領命道:“一個是卑職上官,一個是卑職親族長輩,卑職知曉其中利害。”


    常夢錫又道:“此案偵辦定案還須一些時日,原告二人留在京中,恐有風險。我欲打發他二人先迴楚州如何?”


    徐鉉道:“原告二人來京告狀,實在已是兇險之事。若再讓其往返奔波,恐怕途中難保萬一。若說要保其萬全,咱們的朋友當中既不怕事,又擔得起所托的倒是有一個人。”“安公子?”常夢錫和韓熙載異口同聲道。


    “不錯,”徐鉉道:“天義社在金陵勢力之大,人托付給他照管,最是放心不過。哪怕是陳覺親自籌劃,為他堂兄去殺人滅口,怕也是做不到。兩位大人若是放心得下,下官便去求他幫這個忙如何?”


    韓、常二人道:“如此自然是好,有勞徐兄了。”


    眾人商量停當,常夢錫寫了書信,交予高世開。再命高世開將黃家二子帶來,對二人道:“你家冤情所涉乃朝中要人,金陵府衙也不敢接手。我大理寺必為你等做主,但此案尚需確鑿物證,本官自會著人偵辦。在此之前你二人身份行蹤不能暴露,否則有性命之虞。對此,本官已作了安排,你二人可信得過本官?”黃家二子如何不知陳家在朝中勢力極大,隻是殺父血仇,顧不得那許多,這才冒死赴京告狀。見常大人願意一力相助,已是感激不盡,自然唯命是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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