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長生說完,便一頭栽下,倒在了雪地當中。


    馬子龍連忙將陸長生的頭扶起,他這才發現陸長生受傷比他想象中更嚴重。


    除了腦袋上被暴雨梨花針射中了兩根銀釘之外,陸長生的胸腹處也插著五六根銀釘。


    如果不是陸長生扛打能力強,如果不是他皮糙肉厚,一般人早已經扛不住了。


    馬子龍知道不能再耽擱下去了,連忙一把扛起陸長生,又抓住金鴻的頭發,將他往張時修屋子方向拖去。


    這金鴻太狡猾了,哪怕是打斷了手腳,馬子龍也不知道他還留了什麽後手沒有。


    不給敵人留下任何反擊的機會,這是陸長生的一貫以來的作風,也是遠征軍的宗旨。


    深夜大邑城的這場偷襲,來得很突然,消失得也很快。


    哪怕地上的血跡,斷手斷腳,已經腸子、腦漿到處都有,大雪一覆蓋,整個天地又是幹幹淨淨的一片了。


    許多事情,和世間的混亂一樣,隻要用一塊遮羞布遮掩住,那就看不到肮髒,看不到黑暗。


    除了一個人,陸長生。


    陸長生看到了黑暗。


    他看到了無邊無際的黑暗。


    不僅是黑暗,而且還特別安靜,那種絕對的安靜讓人想發瘋。


    不僅安靜,還很冷,那種深入骨髓的冷。


    陸長生不敢向前走,因為他不知道前方是什麽,腳下又是什麽。


    他記得以前做過一個夢,夢見一個盤旋而下的梯子,像深淵一般。


    難道又是那個地方?


    陸長生伸出腳,在前方試探了一下,腳下是堅硬的石板,這讓他略微有些安心下來。


    隻要不是萬丈深淵就好。


    他伸出手,向身旁去觸碰,什麽也沒有。


    隻有寒冷的空氣。


    霸王刀不在身邊,這讓陸長生有些不安。


    這麽多年,霸王刀從來沒有離開過他的身邊。


    這柄霸王刀,不僅是武王留給他的武器,還是他寄托的信念。


    他連睡覺都帶著霸王刀,看得比自己性命還重要,突然失去霸王刀,讓他覺得渾身都不自然。


    “有人嗎?”


    聲音很快就消失,沒有迴音。


    證明這不是一個封閉的、狹隘的地方,而是寬闊無邊的地方。


    陸長生用力一跺腳,想要將腳下的石板踩死,他好撿起幾塊碎石頭。


    手中有東西,總是讓人安心許多。


    先不說對敵,哪怕用碎石頭探路,也是好的。


    腳很麻,隱隱作痛。


    腳下的石頭如同鐵板一般牢固,根本就不是他所能踩碎的。


    陸長生一點一點地試探著往前走,走了大約一百來步,陸長生就停下來了。


    他盤腿坐了下來,像在離陽城,在大邑城頭一樣,安靜地坐著。


    既然找不到方向,找不到出路,那不如等待。


    幸好他習慣了孤獨,習慣了安靜,一個人獨處並不會讓他覺得擔憂,覺得難受。


    隻是沒有霸王刀,讓他擦拭,有些不習慣而已。


    那就等待吧,如同當年在離陽城,等待了六年一樣,總是能等到曙光的。


    至少,他等到了武衝和柳青,等到了大漢的人。


    可惜柳青沒有能走出北莽,走出幽州,沒有能來到蜀中,看到遠征軍的輝煌。


    柳青的仇,他記在了倭國人身上,總有一天,要給柳青報仇雪恨。


    他還等到了呂文長,等到了簫良,等到了魯進。


    魯進是個好兄弟,可惜他死了。


    陸長生很喜歡魯進這種人,很直率,很勇猛,沒有那麽多花花腸子,和這種人相處,讓人感覺很放鬆,很舒適。


    如果魯進還活著,陸長生一定會在遠征軍中給他一個重要的職位。


    可惜,世上的很多事情都沒有如果。


    對了,他在離陽城還等到了虛靖。


    這個有著一雙好看桃花眼的道士,一點也不像個真道士。


    尤其是和張時修,和張天正比起來,虛靖更像一個隨心所欲的遊方道士一般。


    他從來不忌口,對喜歡的女人百般的好,總是能哄得她們歡心,讓這些女人心甘情願為他脫衣解帶。


    哪怕虛靖說得很清楚,他隻是在尋求大道真諦,不會與任何人共度餘生,可是這些女人依舊如飛蛾撲火一般,投入他的懷抱當中。


    女人,陸長生覺得自己最不懂的就是女人了。


    最開始的時候,他還有些恨女人。


    他很小的時候,恨生他的那個女人。


    為什麽生下他,又要將他遺棄,讓他沒有享受到一丁點母愛。


    尤其是看到其他人都有家,能在母親的身邊無憂無慮地長大的時候,陸長生便會很難過。


    隨著他慢慢長大,這股恨意也就淡了。


    他知道有很多種可能,在這樣的世道裏,很多人都是身不由己的。


    沒有一個母親,會真的忍心遺棄自己的孩子,除非逼不得已。


    而他的母親,說不定是為了保護他的性命,寧可自己被殺死,也要將他拋得遠遠的,希望他能僥幸活下去。


    陸長生的確僥幸活了下來,被武王撿到了,帶在身邊長大。


    或許,天可憐見,他的母親還活著。


    哪怕母子不能相逢,不能相認,隻要活著,就好。


    秀才很喜歡說“活著”這個兩個字。


    想起秀才,陸長生臉上便浮現出了淡淡的笑意。


    連身邊的安靜,身邊刺骨的冷,都有些忘懷了。


    秀才真是一個奇怪的人啊。


    連張時修都看不透他的命格。


    不過,秀才絕對不會害自己的,這一點,陸長生可以百分之百肯定。


    如果不是秀才,自己也無法將遠征軍帶出來,不可能在蜀中立足,又能打下雲滇這麽大的地盤。


    如果不是秀才,自己根本就無法走出幽州,走出無邊荒漠,根本就不可能正麵與耶律雄基對戰,還能取得勝利。


    秀才想要的有很多,他想要大漢統一,再現大漢輝煌;他想要收複失地,而且特別仇恨倭國,想要將倭國亡國滅種;他還想要尋找另外一個世界,尋找兩個世界的通道……


    秀才想要的東西也很少,他總是喜歡穿著那件泛黃的長衫,蓬鬆的頭發。隻要一壺酒,一碟茴香豆,他就很開心了。


    甚至,有時候陸長生懷疑秀才到底是不是個男人,或者說秀才到底喜不喜歡女人。


    因為陸長生總感覺,秀才和唐嫣在一起,真的隻是紅顏知己而已,並沒有男女的那些情色在裏麵。


    哪怕唐嫣的屋子和秀才的屋子挨著,秀才也沒有在唐嫣屋子裏過夜,隻是喜歡找她聊天,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事情。


    莫非這就是秀才說得,肉體與靈魂總有一個在路上,他的肉體早已死去,這輩子想要尋一個靈魂伴侶。


    陸長生收起笑意,臉上露出凝重的神色來。


    因為他聽到了腳步聲。


    “是誰?”


    “誰在那裏?”


    陸長生站起身來,轉了一圈。


    很清晰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可是他分辨不出人到底在哪裏。


    這讓陸長生有些著急,有些憤怒。


    雖然他看不見,可是他的聽覺,他的嗅覺卻要比以前厲害許多。


    偏偏現在腳步聲離自己已經很近了,他卻什麽也察覺不出來。


    “再不說話,我不客氣了。”


    陸長生一拳揮出,毫不留情。


    一隻手握住了陸長生的拳頭。


    這隻手很寬厚,很大,很溫暖。


    一個聲音在陸長生的耳邊響起,很熟悉的聲音。


    “你相信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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