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思楚自刎那日,王崇光一直心緒不寧,那晚他一人於燭光下,翻開年輕時自己在國子監師從匡潯讀書時留下的筆記,不免心酸不已,竟迴憶起多年前,自己送別好友高升赴職徽州時的場景。


    那是多年以前,建章郡萬江城,河州治所,就在王崇光即將與郭龐一同赴景陽前夕,他迎來了好友高升。


    “即將赴徽州上任,”高升似乎很是不舍,“路過萬江,特此拜別崇光兄。”


    “江寧畢竟是徽州州府所在地,也算升了一級。”王崇光辦置了一桌酒席招待他。


    “栗陽郡到江寧郡,其實隻能算平調,”高升哀歎,“我曾經的下屬,那會寧的沈銘如今已是軍聞司主事,真是比不了。”


    “沈銘之才,河州人有目共睹,我輩羨之則可,但終究比不了。”說罷,王崇光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陛下登基後重用林從觀,而吾等終究是匡博士的學生,”高升小飲幾盅後就開始抱怨,他難掩不為重用之苦,“吾等飽讀詩書,學盡夫子之言,為官一方,也算兢兢業業、勤政愛民,卻始終無緣踏進這帝都半步。”


    “孟夫子說民貴君輕,吾等每到一處多為百姓做些實事就好,所謂,聖人無常心,以百姓為心嘛,”王崇光勸道,“何況,徽州文化一向昌盛,吾師當年創建江寧書院,方才奠定如今天下讀書人半數出自徽州的大好局麵,你能去江寧,本該高興才對。”


    “是啊,景陽的官也不好當,還是去江寧郡多做出點政績吧,天下好風光盡在徽閔,畢竟富庶。”高升釋然了一些。


    “那時候你介紹給我認識的那個徽州布商不也在江寧嗎?也算逢舊友了,”王崇光笑著說,“徽州的錦緞天下聞名,我可得找你要幾匹給我夫人做件衣服。”


    “你說徐衍吧,確實確實,”高升笑起來,“人沒到,已經來信了,問我何時到達,準備出城接我。人家現在也不一樣了,大哥即將上任江寧織造,妹妹還嫁給了軍聞司主事,正八經朝中有人,現在生意是越做越大了。”


    王崇光沒有對高升說,自己即將進京麵聖的事。他知道自己是沾了郭龐的光,但這何嚐不是一次機會呢?其實,他也是匡潯思想影響下成長起來的士子,深受儒家公羊派影響,主政河州期間也勤政愛民,確實,河州在他治下,也算河清海晏,放眼天下各州,亦不過如此。


    其實,王崇光除了不善帶兵打仗,其他工作做得都是一流的,其本人也一直想更進一步。而他內心其實也是很無奈,自己無法進入帝都朝堂也就算了,可眼睜睜看著匡潯帶領下的集賢院與幾代皇帝的關係,逐漸由親密無間、鼎力合作,變成如今的互不放心、難以融合,心裏總歸難受。


    他想起匡博士的那句話,君主、帝王雖高高在上,卻也亦不過一個符號,天命在則君主在,天命轉則帝王亡,所謂天命不過是愛民之心、君臣之道。臣子之道,王崇光對自己是滿意的,帝國正是靠著他們這些地方官們在苦苦支撐著,可愛民之心,怕是對景陽的帝王將相而言早已逐漸遠去。


    然而,無論之後朝局如何變化,他都無緣景陽的朝堂,他年輕時匡扶天下的理想也越來越遠。這些年,王崇光對帝都也有過失望情緒,甚至對自己的老師也多有怨言,與自己的昔日同門們也愈行愈遠,他時常覺得自己很孤獨。


    他迴過神來,仿佛看見程思楚又坐在燈前與自己敘舊,孤獨的人是可以彼此理解的。迎著微弱的燭光,他望向銅鏡中自己的那張憔悴的臉,二十年時間,他鬢已斑白,歲月逐漸磨滅了自己曾經的鬥誌與理想,他已不知自己生而為何。


    早年,他在心裏曾以崔琰為自己的榜樣,二人關係也不錯,他也想和崔琰從地方官一直做到尚書省,成為老師在帝都最好的幫手。年輕的自己也想有朝一日去景陽施展自己的理想與才華,如當年的崔琰一樣。後來,隨著自己在河州平步青雲,作為後起之秀的自己反倒與景陽朝堂的前輩們有了隔閡,似乎他們視自己為威脅。


    如若程思楚的猜測是真的,那崔琰為了自身的利益,故意泄露軍情,導致玄武軍兵敗,那這已經不是朝堂爭鬥那麽簡單了,如此惡行必然罄竹難書,更是會遺臭萬年。幸而這僅僅是個人的猜測,並沒有充分的證據,也讓自己略微心安一些,他太怕這是事實了。


    但是,此刻的他真得已經太累了,他的心裏不再有君主,不再有師長,理想破滅的挫敗感縈繞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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