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吹落樹葉,即便隔著窗戶,聽著也瑟瑟有聲,白淄始終是在說話的一個,我屢次想開口又都中止了,楚盡隻是悶悶地靠在我身上,似乎有點負疚。


    對於祥宗和祥妤我已無甚情緒,隻覺得內心一片荒涼,雖然不後悔曾經的所有決定,但也無法原諒他們。


    我們在北海灘頭踏浪,在沙灘上圍著篝火飲酒,天晚也不願分開,總會並肩賞星鬥。


    我們還去過荒古,在山頂放聲喊彼此名字,再挑視野最好的地方看晚霞。


    我們在雲洲懲過惡,在清泉池放過生,摘桂花釀酒,集朝露烹茶,一起淋雨踩水也覺得快樂。


    尤其是祥妗,骨笳我從不離身,她原來一直都在我身邊。


    祥妗活得瀟灑真實,穿得向來樸素大方,用的東西也都很簡單,我相信她被害之際是沒有嗔恨的,抑或以她的境界早料到將有這樣一天。


    她醉酒時曾單獨對我說過一番話,我當時也喝得發昏,還以為是醉話,如今迴想委實意味深長——煙雀,我還有債要還,還完定無法再以此色身與你相見了,你和楚盡多保重。


    我哪裏曉得會是命債,頭腦也因酒勁兒犯迷糊,追問她的話現在已記不清了,隻記得她斜倚在玉台麵上,一手握著酒壺,一手抵著眉額,迷離又清醒的眼光矛盾地交錯著,緋紅的臉頰卻令我覺得冰冷。


    她幾番欲言又止,仰首灌下剩餘的酒,迴答我的僅是豪爽大笑,還有後麵的一句:“一點小債而已,不要緊,當你想到我的刹那,我就出現在你麵前了”。


    屋簷下一盞盞燈籠被點亮,清幽的夜晚襯得楚盡神情更低落,我與白淄道謝告辭,便帶他迴陰界了。


    楚盡坐在榻邊,從一滴淚落下哭得一發不可收拾,我無從得知他這些年的心路曆程,也不知他期盼我記起從前期盼了多久,隻深切地感受到他的脆弱,好像埋藏積壓在心底最深處的一片柔軟珍貴,全被我那一句話粗暴地牽扯出來。


    他攥著我的手,攥得我發疼,我抬起另一條胳膊為他拭淚,勉強笑說:“終於輪到我的衣袖為你擦眼淚了。”


    他試看我一眼,目光在微微怔忪間變得狠戾,隨即扼住我的咽喉濕熱地吻過來。


    他仿佛滿腹邪火,啃咬得很重,愈發不許我掙動,我嗔他跟瘋子一樣,其實是無心的話,他卻更狂悖,不把火氣都發泄到我身上就沒完似的。


    我捱到後麵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楚盡還是不乏,但相較初始之際算是有分寸,起碼不再是要給我揉碎的狠勁,可我實在累得渙散,漸漸摸不清時辰,之後便睡著了。


    我醒來時在楚盡懷抱中枕著他臂膀,本想穿戴整齊去批折子,結果剛走到門口楚盡也醒了,無賴地讓我陪他,隻好把折子搬進來,在他旁邊處理。


    他躺在我身後半撐著身子,輕輕撫摸我的臉,過會兒又倒下摟著我的腰,嘴裏含糊地嘟囔甚。


    我以為他無聊,便分心和他談話,最開始他還應幾聲,之後全剩我在說,後來才發現他已睡著了。


    我批完折子之際困意漸濃,然而無法再歇息,稟冥香的氣味彌漫,我掐訣辨認方向感知到源頭在中陸,遂喚醒楚盡。


    他還迷糊著,慢吞吞地坐起來發呆,我飛快為他穿好衣服,落腳的同時聽到趙柘笑聲,還有任雙開朗的麵孔。


    “老楚,對這兒有印象沒?”任雙似笑非笑地說:“你抓田霽如的地方!”


    楚盡懶洋洋地瞟他一眼,沒搭理。


    這是一座小村莊,到處都是瓜棚豆架和雞犬桑麻,一群大爺搖著蒲扇坐在馬紮上,邊喝涼茶邊下棋,夕陽穿過枝葉灑在他們頭身,四周充滿閑適安逸。


    趙柘告訴我第三處高層直接接觸冀人,是最容易被腐蝕的,曾經就有一名高層人員名叫田霽如,雖不是手握重權,但是一隊隊長,跟抓捕行動有直接關係。


    冀人頭領上下打點,托人牽線搭橋,終於聯係到田霽如,好說歹說要請他吃飯,又通過各式手段軟硬兼施使田霽如為他們辦事。


    第三處高層對內部的調查向來不鬆懈,前後扳掉好多人,然而田霽如職位偏低,又一副任勞任怨樣兒,髒活累活都衝在前麵,所有人對他一致好評,便迴迴安穩渡過審查,直到一次重要抓捕行動失敗,他進入楚盡的視線。


    楚盡查到田霽如妻子近年在公司一路飆升,而這家公司的老板與冀人關係匪淺,之後為避免打草驚蛇,派人暗地收集田霽如通冀的線索和證據,最終時機成熟就是在這兒抓捕到田霽如,還有十三名冀人。


    他們選擇這座山村一是覺得偏僻,除本地老百姓,外來人口很少;二是因為此地挨著關岐山,連九令局和七係礙於各種情況也無法對此處直接進行監管,所以他們認為安全。


    這裏還是其中一名冀人的老家,他父母已經過世,他便以祭奠父母為由組織這場局。


    他們拎著從城裏買的大魚大肉同鄉親們打成一片大快朵頤,殊不知楚盡的人已經喬裝打扮潛藏在周邊,而楚盡一直坐在院落,麵前的小桌上擺著田霽如所在機構樓下常賣的炒飯。


    當田霽如喝得容光煥發從小樓內出來解手時,看到獨自坐在院中的楚盡靜靜注視他,以為是誰家不合群的大兒子嫌人多鬧別扭。


    田霽如友好地坐到對麵,拿起勺子端起炒飯,本想吃兩口,再和楚盡說說話套近乎,結果剛張開嘴便聽見對麵人寒涼的腔調。


    “你還能吃進去嗎,胃口真大啊。”


    田霽如喝多了,片刻之間未覺得不妥,但炒飯入口的霎時臉色就變得難看,人像突然醒酒了似的,精神百倍的臉倏爾疲憊不堪。


    他交代通冀事實時說早已預料到這天,他從小就自尊心強,特別記仇,如果有人欺負自己,哪怕不討好也要咬掉對方一塊肉,所以很享受跟自己作對的人被幹掉的感覺,共有三十餘人因為他的運作被冀人綁走獻給妖精當血食。


    他知道自身愧對百姓,愧對戰友的信任,也愧對第三處的栽培,他有後悔過,但無奈深陷泥潭,自知罪孽深重,隻求妻兒老小平安。


    “判田霽如的那天太淒清了,風一吹天上地下的雪都唿唿往領子裏灌,我這體重都感覺要被刮飛了,迴身看老楚還是那穩如山嶽的......”任雙被趙柘打斷,咂巴著嘴訕訕地不再說話。


    “呂局長把聚乾鼎帶走了,來之前給我發郵件說湮魔杵也不差了,所以讓我們來關岐山這片兒踩踩點。”趙柘簡單地解釋情況,隨後指向前頭的村落:“已經跟老王頭打招唿了,咱今晚兒在這住一宿,鄉下不比城裏,這塊兒平常沒人來,也沒多餘的房間,我們晚上得擠一擠了。”


    “得虧就四人。”任雙放眼張望:“就這小屋再多來半個人都塞不下!”


    “你把眼睛收一收。”趙柘硬把任雙薅到身後:“這一家挨一家,我們得表現得像正常人,除非碰到妖精或者冀人,不然別整這套。”


    村民們特別熱情好客,了解到我們借宿的地點之後,這家送盆餅,那家拿盆菜,生怕招待不周了。


    我看後院有一窩新生的小鴨子,就一點不想吃東西了,數來數去共有十二隻,大娘正撒米喂它們,見我躍躍欲試便將籃子交給我了。


    我喂完鴨子迴來,仨男人正在吃飯,任雙好像不太高興,嘟嘟囔囔地說:“我吃高粱米飯容易拉肚子,這可是旱廁,上廁所不方便。”


    趙柘把手中的黃餅遞過去,又被任雙推迴來:“不要!我不想吃玉米麵餅,噎得慌!”


    “你他媽愛要不要!”趙柘嘴上罵他,其實沒有很兇,雖看不慣任雙的做派,總不至於生氣,這時又哂笑著對楚盡和我說:“看見沒,典型的沒吃過苦沒遭過罪,真餓急眼就不挑了。”


    我沒當迴事,吃完飯他們在炕頭上盤腿聊天,我又出去稀罕一通小鴨子,直到天色晚了被叫迴來睡覺,也被擠在靠牆的角落。


    楚盡側躺著,始終沒辦法放鬆,好像任雙一直在翻身,他一動彈就會拱到趙柘,然後趙柘便會碰到他。


    我怕楚盡太遭罪,就想我不睡了,出門隨便走走也行,與此同時我聽見黑暗中趙柘壓著脾氣的怒火。


    “我真服了,你烙餅呢?”


    任雙沒言語,反而發出一連串屁聲,趙柘從牙縫擠出“要了命了”,遂跳起來開門。


    “任雙,你能給咱留條活路不?旱廁怎麽了,你趕緊去!”


    “你不也沒帶手機嗎,我也沒帶,他倆更不能帶了!天多黑呀,就算我眼睛好使,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地兒也得掐訣,你還不讓!那你說,萬一我掉糞坑裏咋整!”


    “你小點聲,人家都睡覺了!你也甭在這兒熏自己人,趕快出去拉去!就你這身板絕不可能掉下去!”


    他倆來言去語爭執半天,楚盡一動不動,也沒聲音,我輕輕摸索著去碰他,發覺人已經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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