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祥妤顫抖著跪在大殿,嬌弱的身子伏在地麵上,哭得幾近暈厥。


    我失望又憤怒,凝視著她的臉,那樣近的距離,卻還是覺得看不清。


    論我們之間的淵源,得從頭說起。


    我自誕生以來便居住在天宮,身邊總有一眾仙娥伺候,各位神仙對我隻有恭敬,沒有親近,唯獨一位老神仙不同。


    他慈眉善目,手持一柄陰陽扇,逍遙極了。


    我愛聽他講法,也愛聽他說故事,所以得空總去找他。


    天分六界,世人都說“九重天”,九意為數量之多,並非隻有九重。


    玉帝在四梵天,也是第三十二重天,從三十三層開始便是三清天,那地兒濁氣上不去,是以風光無限好,這位老神仙就在三十三層之上的離恨天,又名大赤天、太清天。


    那次我遣仙娥去采葡萄,冰鎮後再拿來給本殿下享用,她們挎籃子一走,我獨自待在殿內發悶,遂又到兜率宮找老神仙去了。


    他法寶特別多,輕易不讓我玩兒,但那天他變出銅鈴逗我,結果我看見它異常喜歡,一把抓來就不還了。


    現在想我小時候也太刁蠻了,而他老人家沒計較,撚著胡須衝我笑,順理成章地贈予我了。


    其實我如今才品出一二,他早已料到我所要經曆的境況,此乃他另辟蹊徑給我的法器,他正是道德天尊,又稱——太上老君。


    我感慨神仙生活太單調,他便給我講天宮軼事。


    我記得特別清楚,第一次聽到“何桉”即在這時候,老君說何桉本是雲洲的一名散仙,因為誤食青鸞仙蛋,被迫嫁給赤鳳之子——絳羽。


    青鸞仙蛋背負著嫁給絳羽的使命,既然被何桉吃了,她就須要履行蛋命去成親,然而她不情願,揚言死都不嫁,聽見絳羽這名兒都覺得討厭,所以拖延好久才答應。


    並且何桉還羞於跟容貌俊朗的男子說話,絳羽起初不知道,還以為何桉真是煩他煩得透透的,連看都不愛看他,之後才曉得何桉是靦腆,是故沒少耍寶,一切睥睨天下的形象全拋棄了,走幽默搞笑路線發現差點意思,又摸索出撩閑犯賤的套路,終於抱得美人歸。


    因此天宮中很多神仙都拜訪過何桉,以評判自身樣貌如何。


    我聽完感覺何桉與眾不同,迫不及待地要去拜會她,老君告訴我她殿宇周圍有很多琪花瑤草,院內還有一棵巨大的槐樹。


    我按照他說的路線找過去,在離得還遠處就看到槐樹茂盛的枝葉,遂興高采烈地飛跑向它,漸漸近了,也漸漸聽到悠沉的琴聲,還以為是何桉在撫琴,便又循琴音奔去了。


    那段路程並不長,或許因為內心急切,總覺得漫長得像隔著成千上萬年,而我並未如願見到何桉,在駐足之際我看見鋪滿庭院的花草,和盛放的紫槐花,還有撫琴的俊朗仙君。


    他穿著一襲銀白長袍背靠槐樹坐在如茵的草坪上,袖口隨著撫琴的手擺動,輕輕撥起疏淡的雲煙,繚繞入花影深處。


    他緩緩抬起頭,我不自覺心緊,從此再忘不掉這般清雅好相貌。


    但當時我難過極了,幾乎要落淚,因我沒見過何桉夫君,隻了解名字叫絳羽,還以為撞上本尊了,可恨何桉身在福中不知福,若他是我夫君,休說不情願嫁還往後拖,就讓我原地成親都行!


    他靜靜注視我,似乎忘記還在撫琴,節奏頓時亂了,遂以掌心覆弦止音。


    我麵對他一雙眼眸,簡直嫉妒死何桉了,更心疼他屈尊降貴去犯賤,隻為履行青鸞和赤鳳兩族的婚約,都說強扭的瓜不甜,一紙婚約而已,何必那麽較真兒!


    他目光愈發深重,我不敢再跟他對視,隻好跑了,迴到殿中慪得發瘋,連冰鎮葡萄也沒滋味了。


    我徹夜未眠,望著月光思考了一宿,最終決定白天去問問父君,打探一番絳羽和何桉過得幸福與否。


    我打算賭一賭,倘若幸福權當我沒福氣,今後決不再提此人此事;但要是感情不和諧,那我必須把人爭取過來,解放何桉,也成全我們。


    翌日早晨我匆匆來找父君,結果到這兒發現他也在,身邊還有一位較為年長的神仙。


    父君本來就很滿意的模樣,看見我立刻更高興了,還告訴我年長的神仙是這位小仙君的父親,名叫楚簫辭,而他叫楚盡。


    我從未有過那般開心的感受,那種由內而外散發的喜悅使我頭腦發昏,其他話都記不清了,隻記得他讓我跟楚盡多接觸,這句話比天旨更天旨,令我每日都在乖巧地履行。


    頭幾天跟楚盡在一塊兒我有點苦惱,覺得他話少,大多隻笑兮兮地看我,要混熟很難,巧在總有人放風說楚盡又得甚新奇玩意兒了。


    本來楚盡就勾得我心癢,再添新奇物什,我更有理由和契機去找他玩了,還會把老君講法的內容轉述給他聽。


    我是多年以後跟絳羽喝酒才得知,那些人都是楚盡安排的,包括那些新奇寶貝也都是楚盡在絳羽處挑的。


    此前我堅信是我一點點打開楚盡心門,結果絳羽說楚盡心門打不開,原話是:“楚盡屬於一眼定生死,若不行莫說一點點打開心門了,就連邊兒也讓你摸不著,但是中意便不同了,敞開得很容易,簡而言之你從開始就落入他的圈套了。”


    這些都是後話,當年我絲毫沒察覺,完全沉浸在楚盡跟我愈發熟絡的快樂中,有事沒事都跟他膩在一起。


    楚盡年長我百餘歲,我就小跟班似的黏著他,他漸漸話多了,也會主動找我,還會為我繪丹青,我玩累了便沒羞沒臊地愜著他睡覺,尤其在外麵他會摟著我為我擋風,也可以說我是在他懷抱裏長大的。


    我還特別愛在他繪丹青的時候逗他,先說“我有秘密告訴你”,他會本能地答應,可心思還在丹青上,然後我就用很小的聲音說話,他不會馬上反應過來,總是過一會兒才想起問我說甚了。


    這時候我就賣關子,偏不告訴他,他會笑著追問,越不跟他說,他越會堵著我問,每次露餡兒皆因我憋不住得逞的笑。


    我們就這樣年複一年地在天宮廝混,一起修煉一起玩鬧,除晚上沒一被窩睡覺,其他時間形影不離,真真兒無比快活。


    後來某日我問他為何會在何桉殿外,他告訴我是在等絳羽。


    楚盡和絳羽關係極好,聽說我有意拜會何桉便遂我心願。


    何桉確實不跟楚盡說話,基本沒有交流,然而跟絳羽感情很好,沒有任何不情願的模樣,絳羽怕她思念雲洲,時不時就帶她迴去逛一逛。


    我羨慕得不行,又去跟父君商量,一得到首肯便在天宮待不住了,纏著絳羽讓他帶楚盡和我一起去。


    雲洲有獨特的風韻,區別於我去過的所有地方,是種仙氣與煙火氣交融的感覺,讓我知道原來還有這般生活。


    我樂不思蜀,每次逛街都買好多東西,玩膩了就丟給楚盡。


    絳羽總說他太縱著我了,教唆楚盡向他看齊,還要教他馭妻術提高家庭地位。


    每逢此時絳羽定會遭到何桉“毒打”,他犯賤的本領也流露出來,會一麵討好地微笑,一麵找轍說他夫人在為他捏肩捶背。


    其實許多事楚盡都有管著我,他看待問題的角度客觀且成熟,教會我很多,也幫助我很多。


    有時麵對他的約束,我表麵不服,內心卻是高興,比較初見之際他謫仙人的清冷樣子,再看他如今事事為我操心,不在乎別人隻在乎我,我很受用。


    唯有一樣他不如我,楚盡棋藝不精,本手與妙手之間而已,每次被他管得厲害了,我就邀他對弈。


    我步步緊逼隻為見他愁容,可他迴迴盡力去下,迴迴輸得坦然,也從不悔棋,每次將他殺得片甲不留,看他麵孔倒像自己輸了似的。


    我們有次又從雲洲迴來,在南天門遇到祥妗,還有祥宗和祥妤,他們跟著龍王敖順準備去拜見父君。


    絳羽跟敖順寒暄之際,我從旁聽聞他們屬珍龍一脈,是來投奔北海的,所以前來稟告玉帝。


    老神仙們聊大的,我們這些小神仙聚在一起聊小的,現在迴想祥妤怯生生地喚我“九殿下”,真是好一陣惡寒,簡直比吃細麵還要惡心。


    我們就此交好,楚盡和我得閑就去北海,他們也常來天宮。


    然而當楚盡曆劫升上神之後,父君為我們賜婚,一切變得不一樣了。


    彼時我毫無察覺,隻記得祥妤大哭三天,對外說身體不適,我擔心壞了還要去探望她,還一如既往地坦誠相待,完全不知大變將至,逍遙歲月即成曆史。


    對此絳羽和何桉還提點過我,無奈說得太隱晦,我根本沒領悟他們真正想要表達甚,直到跌了大跟頭,終於明白何為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前腳還虛情假意稱知己,結果後腳搖身一變成惡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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