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柘帶我在蒼城轉了一圈,從北到南,從無妄關到邯潢口。


    蒼城的中心地帶尤其繁華,高樓大廈沒日沒夜的亮著燈,人也沒日沒夜地拚搏。


    這時間路燈滅了,天邊已經泛起清光,道路中的車依然川流不息,走在街上的人們麵色各異,這邊歡喜那邊愁,可見人不是活在環境裏,而是活在心境裏的。


    趙柘邊開車邊跟我講有趣的經曆,剛認識他時,他說話我很少搭茬,現在坐在一起還真聊得來,等迴到七係天都亮了。


    “你倆可迴來了!”任雙端著飯碗出來,趿拉的拖鞋也跑丟了,眼睛唰一下定在趙柘身上:“你刮哪了,咋還見血了?”


    我這才看見,趙柘右手臂內側有道傷口,周圍是一片刮痕,滲出的血基本凝固了。


    趙柘不在意地擺擺手,上樓換衣服去了。任雙轉頭來問我,我告訴他興許是蹭木船上了,又把“兄弟撈酒戲五哥”之事簡單地跟大家講了講。


    他們笑得前仰後合,又七嘴八舌地抖摟張豐五的往事。


    據說他五十多歲時已經成為飽有經驗的嫖客,在十裏八村浪得出名,論此道就沒有比他更懂的,可以說跟趙柘旗鼓相當。


    那些年蒼城有一處頂好的風月場所名為“熏月院”,張豐五有事沒事就泡在裏頭,比迴家還勤。


    熏月院內人才輩出,嫖門大師張豐五相中一位叫蘇瓊的名伎,最次一天去兩迴,一迴待半天,隻要蘇瓊陪,剩下誰也不行。


    他又聽曲兒,又與紅粉佳人吟詩作對,有錢就花,沒錢就借著花,反正都得花在蘇瓊的屋裏頭,用張豐五自己對蘇瓊的話來說——我真是掏心掏肺對你好!


    然而他這副心竅被迷的死相,惹得妻子很不愉快。


    聽說張豐五的正房妻子彪悍得令諸多男子聞風喪膽,但通情達理,她允許丈夫出去摘野花嚐嚐新鮮,養野花卻不能夠,所以張豐五和蘇瓊的事一經傳開,婦人怒火中燒。


    除此之外,蘇瓊也不愉快,張豐五占用她大把時間,使她無法接待心中的目標客人了,此人正是七係最風流的一位爺——趙柘。


    “她喜歡老趙的理由很簡單。”任雙掰著手指說:“有錢有顏還有權。”


    論這幾點,張豐五確實比不上趙柘,但他在錢財方麵真沒虧待蘇瓊,更別提容顏了,趙柘歲數得大他幾百來迴,偏人家簽著九令就是不老,怎麽看都是三十左右的小夥。


    “老趙出手大方,條件又優越,不止熏月院也不止蘇瓊,大把的名伎都愛他。”任雙若有所思地繼續道:“那時候很多有關冀人的重點消息,都是老趙從她們嘴裏套出來的。”


    “我忘了那冀人叫啥了,反正他就愛在有女人的場合吹牛嗶,他今天跟誰簽單子,明天跟誰去哪辦大事,都不用別人問,吹牛嗶那勁兒就跟匯報表演似的,好一通炫呐!”任雙捧腹大笑:“挺多冀人都這麽栽了,今晚吹得賊舒坦,明兒直接來七係報道,哈哈!”


    可蘇瓊被張豐五霸占,能碰見趙柘的機會極少,巧時聽聞張豐五妻子對她不滿,意圖從她這兒奪迴張豐五的使用權,便心生一計。


    她自行去見正房婦人,把張豐五的枕邊話一股腦地告訴她——我家有隻母老虎,看見她就煩,一點都不溫柔,等等。


    婦人痛恨之際,蘇瓊加以寬慰,並告訴她明兒甚麽時辰,你來熏月院哪樓哪屋,你夫君準在這兒,你來逮他!


    張豐五哪知道有這出戲等著自己,翌日輕車熟路地來到蘇瓊房頭,為博美人一笑還偷拿了妻子的金鐲子。


    蘇瓊看見他笑得前所未有的稱心燦爛,可給張豐五美壞了,以為美人被他契而不舍的精神所打動,興致上來得趕快抓緊時機呀!


    就在臨門一腳的關鍵時刻,婦人手舉菜刀破門而入,哇呀呀地大罵,那天趙柘也在熏月院,迴來之後說這輩子沒聽過這麽髒的詞兒。


    張豐五由此受到強烈的刺激,自後與子孫後代無緣。


    任何五十多歲的男子在床上無法快活都夠糟心,但人家五哥心寬,非但不愁還挺滿足,覺得最後一次使用權奉獻給蘇瓊佳人甚美好。


    然而他有心結,乃妻子痛批他時所指出——蘇瓊壓根沒看上你,嫌你老!兜裏總共才幾個臭子兒,還好意思得瑟!


    之後張豐五苦求駐顏丹術,又做起買賣,如今年近七十還是中年模樣,酒樓更是生意興隆,幹得像樣。


    “這老黃曆當初鬧得沸沸揚揚,不知道的不是蒼城人!”任雙仿佛笑累了,猛猛灌下一壺茶,隨即倒在沙發上,但嘴還不閑著:“我看這孫子就是想等媳婦兒死了,好能跟蘇瓊再續前緣呢!要我說丫沒戲,蘇瓊看他跟二十年前一樣兒不得嚇死!”


    “我在辦公室都能聽見你這嗓門兒。”趙柘走下樓梯,直接奔向餐桌盛粥,手臂傷口隻是簡單擦拭過。


    關曼在看他,擔憂的目光凝聚在傷處。姚昀也在看他,然而一眼之後就坐不住了。


    她走向趙柘,又從他手中拿走空碗:“我來吧。”


    趙柘乖覺地坐到旁邊等待:“我剛寫完報告傳給呂局長,他批了。”


    任雙頓時瞪大眼睛,幾乎從沙發上跳起來:“之前你要親自處理汶煞門,他不一直不批嗎?”


    “這迴屬於先斬後奏,何況屍尊也在。”趙柘感激地看向我,渾不吝地笑起來:“老呂不敢不批。”


    我晚點要迴一趟陰界,便率先和趙柘敲定送酒時間,姚昀很有眼力,包攬下買酒兌酒的活兒,怕我來迴來去太折騰,最後連送酒的活兒也扛了。


    我變成嚴大誌讓姚昀學,大家見狀頑性大盛,都變成嚴大誌讓趙柘挑。呂陽不會變,使勁兒慫恿子迢變,可子迢覺得嚴大誌醜陋,死活不答應。


    關曼沒有跟他們一起鬧,隻安靜地坐到我身邊,說陳鬱的鹿想請我賜名來著。


    我都給此事忘了,多虧她提醒,擇日不如撞日,它既是秦琉轉世,就將姓氏拆開取“禾”字。


    我在掌心劃給關曼看:“小禾。”


    “你們記得不!”任雙非要把老黃曆翻痛快不可:“有段日子張豐五老魔怔了,不敢提蘇瓊,拐彎取熏月院的‘月’字,見天兒神神叨叨地誦月!淨寫什麽‘突然想起我的月色’,還‘月亮知道我的心’,換季也得捅詞兒——‘依然秋色,月依然’。”


    “讓我消停吃口飯行不?”趙柘頓住喝粥的動作,憤恨地說:“我當初處理張豐五的檔案和資料,最後見‘月依然’仨字就想吐,前腳剛傷害一大家子,都給人逼得抑鬱發瘋了,後腳人模狗樣地歌頌‘月依然’,真他媽惡心。”


    張豐五替汶煞門辦事,作惡不少,禍害女子也不少,我問他為何對蘇瓊一片癡心,得到的答案是蘇瓊長得像他母親,便沒再多問,委實不關心,跟姚昀交代完就迴陰界了。


    陰界折子大多呈來恭賀我和楚盡的婚事,賜婚至今不到一月,消息傳得倒快,也不知楚盡正在做甚,不曉得在北海情況如何。


    但我很放心,有人在某些方麵會被唬住,楚盡卻沒有這種時候。


    他永遠清晰,頭腦從不糊塗,對付北海兩兄妹肯定有一套。


    我閱下本折子,乃彈劾竹熙醉酒誤事、罔顧法紀,於是翻出竹熙奏折看他近日行動,發現該做的也沒耽擱,便傳他過來問一問。


    竹熙很快到來,神采奕奕地上殿拱手:“屍尊。”


    我看著他不說話,他漸漸有點裝不住了,來時那般堅固的從容緩緩鬆動,直至崩潰。


    他知道我在看他,也不敢抬頭,猶豫許久才吞吞吐吐地問:“屍尊傳末將前來,有何要事吩咐?”


    我問他:“近日醉酒誤事否?”


    “屍尊恕罪。”竹熙笑得牽強,在幽暗的燈光中看起來格外幹枯:“近日聽聞屍尊得玉帝賜婚,末將高興得發昏,沒忍住多喝幾杯,但要緊事不敢耽誤,疏忽之處在翌日皆糾正了。”


    盡管他竭力地保持平靜,我還是聽出他聲音在顫抖。


    “你還好嗎?”我無端這樣問,也立刻覺得不妥了。


    “好,甚好!”竹熙不假思索地迴答,卻將頭垂得更低,擺出恭敬樣子掩蓋。


    我好想說點甚麽,卻又覺得無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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