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再下樓時,大家已經把飯菜準備好了,桌子本來很大,擺滿鍋碗碟筷就顯得小了,呂陽還在忙碌地盛湯。


    他做了太多菜,煎炒烹炸燜溜熬燉全都不少,見我們來便招唿就座。


    趙柘笑著對我說:“煙雀,隨便坐。怎麽舒服怎麽來,咱這兒沒規矩,飯桌上不分大小王!”


    大家熱情待我,雖不虛偽,卻顯露精明。


    他們都絕頂聰明,尤其是趙柘,為人處事幽默又老練,甚至麵麵俱到一絲不亂。


    他以我頭一筷夾的菜來判斷口味,接著推薦另外幾道菜,我嚐過果然可口。


    他又在席間自然地將碗盤調換,說的都是他想吃那個,這倆換一下。幾輪下來,我手邊盡是合口菜肴。


    他很隨意,方式也不諂媚,是種有分寸的關照。且此人善用言辭,總能找到巧妙的切入點,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但話最多的是呂陽,許多事掰開揉碎問我好幾遍,茲是有人稍微引導,他便好奇地刨根問底,而其他人都在察言觀色,隻有楚盡始終不動聲色。


    呂陽眨著眼睛,再次天真地問道:“煙雀姐,你從雲洲來,楚哥之前也在雲洲,他不記得以前了,你曾經聽說過他嗎?”


    這下真給我問住了,幸而任雙性子急,又把他的問題拋給我。


    “老楚就算了,他被上頭分配下來也沒有選擇的餘地。”任雙一臉不理解地注視我:“你是咋迴事,雲洲多好,為啥來七係呀?”


    我含糊其辭地答:“大勢所趨。”


    趙柘一邊鼓掌,一邊笑說:“聽聽,咱七係都火成大勢了,這不得跟老呂多要點年終獎?”


    我在談話間了解到第五處的職責為暗殺,假若有文件送過來,我即要取所記載之人的性命。


    但聽他們說七係早已改製度了,所以第五處很清閑,並且僅有主辦一人,手底下沒有嘍囉。倘若任務複雜,可以申請從第三處的高層調人過來幫忙,然而這種情況很少。


    吃過飯之後,趙柘讓楚盡帶我上樓交接材料,我跟在他身後,沒完沒了地看他。


    他已剔成短發,後頸沒有啟清砂了,衣褲也變成中陸的風格,隻有我熟悉的一支玉簪,被銀扣拴著別在他腰間。


    我沒想過它還會在,甚至驚詫它居然沒有丟。


    楚盡忽然攥住我的手腕,我才驀地察覺自己失神,竟是伸手摸玉簪去了。


    “對不住。”我向他解釋:“我隻是想看一看。”


    楚盡解下玉簪給我,隨後轉身去取文件,又說:“我不是責怪你,不用道歉。”


    我想,或許造化弄人,又或許好事多磨。


    曾經聽戲無非是消遣,每聽到相愛之人分別,又兜兜轉轉再次相逢,我總跟著著急,尤其在他們反複試探之際,今時迴頭又何嚐不是戲中人。


    我既不能像他人一樣大方地和他聊天,也不能灑脫地放手與他徹底斷絕,又不甘心一直保持著不進不退的關係。


    這種時刻顧及距離,說句話都要絞盡腦汁的感覺,真令我刺痛。我們應該是最親近的人,為何一夜之間全變了,變得這般疏遠,這般小心翼翼。


    楚盡收整好材料,在遞過來的霎那怔住了。


    這想不起往事,記憶開端便是在七係睜眼的人,凝視著我左腕若有所思地說:“好鐲子。”


    我倏爾鼻子酸了,控製不住地想流淚,隻好強撐麵皮往迴圓:“我有眼疾。”


    楚盡抬眸望住我的眼睛,突然蹙眉捂住胸口。他手中文件散落一地,臉上頓時毫無血色,又艱難地去扶桌角。


    我嚇壞了,翻箱倒櫃去找藥。大家也聞聲趕來,都跟驚弓之鳥似的。


    我把藥喂給楚盡,然而任雙咆哮起來了。


    他指著我適才放到桌麵上的玉簪,一副興師問罪的怒容:“你是不動他東西了,誰叫你碰的!”


    趙柘把任雙搡開:“吵什麽,一看就是老楚自己給的。”


    “不可能,我上次差點兒沒讓他淩月刃削掉一隻手!”任雙衝著我嚷嚷:“他給啥我都信,就這玩意兒我不信,絕對是你搶走給老楚氣犯病了!”


    “我看你才有病!”趙柘擋到我身前,指著任雙鼻子罵:“你懂點好賴成嗎?人家才剛來,得多不懂規矩上去搶別人東西?你這急脾氣能不能改改!”


    換做平常我根本懶得賠盡風度去計較,壞在楚盡犯心疾,我又心疼又窩火,便該著他倒黴。


    我撥開趙柘,告誡地看向任雙:“你我差距甚遠,我掐訣即廢你千年道行。你若不信,再喊一句便見分曉。”


    楚盡聲息很弱,還是強撐著說:“為難她做甚,是我給的。”


    趙柘又切換成笑臉去給楚盡倒水:“命根子給人,你不犯病誰犯病?”


    “老楚就沒有把它給人看的時候,我說區別對待還不信!”任雙嘴撅上天,以為逮著理了,看來楚盡把命根子交給我,天底下沒王法了!


    我剛要掐訣,手就被趙柘一把握住。


    “煙雀!”他特別無奈地瞪任雙一眼,又誠之切之地對我說:“任雙就這驢脾氣,千八百年都改不了,他沒惡意,隻是關心老楚沒關心到正地方,我替他給你賠不是,咱以和為貴,以和為貴!”


    趙柘忙著息事寧人,加緊催關曼帶我去三樓認房間。我初來乍到,權當賣趙柘麵子了。


    關曼帶我看一圈,說道:“老楚雖然代辦五處,但一直睡在03,所以05是空的,我給你抱床被褥,你先湊合一下。”


    我曾臥眠於黃土,抑或棺材古墓,無所謂一床被褥。何況我無心在七係歇息,陰界事務繁多,待入夜後我是要迴去的,故攔下關曼了。


    她在門口躊躇片刻,又說:“我接下來的話沒有別的意思,楚盡不近人情,尤其是他的玉簪,最好還是不要動。”


    我從沒聽過有人以“不近人情”形容楚盡,是以問關曼:“何來此說?”


    關曼輕歎一聲:“他自從來就什麽都記不起,身上隻有這支玉簪,所以對他來說,可能如身家性命一樣寶貴。”


    她答非所問,於是我重新問過。


    “原來你問這個。”關曼有點驚訝,所描述的楚盡無喜無悲,又反問我:“沒有情緒也不會哭笑的人是什麽樣的人?”


    我好像也有過這種階段,在閉關的時候。


    那之前,我日複一日地大醉。分明是他不在了,我卻感到漂泊之人是我;分明被白淄關在十二閣,卻不知道何去何從。


    那之後,青鴻和楚盡都成為我的隱疾,好像隻有閉關的幾千年風平浪靜,沒有哭笑,徒有一腔孤勇罷了。


    關曼又關心幾句離開了,我抓住時機來九令局盤問呂牧廉,他特別配合,問甚便答甚。


    我問他是否點名煙雀入七係?他不假思索地迴答——沒有。


    “七係諸人脾氣古怪,在下怕他們衝撞屍尊,所以傳了一張字條過去,隻有‘謹言慎行’四字,再無其他。”呂牧廉想一想,又補充道:“隨後趙柘打電話過來,在下剛接起他就掛斷了,沒說上話。”


    我又問楚盡之事,呂牧廉確實是在五千年前收到白淄指令,讓他派人去天昭接走楚盡,然而關於心疾,呂牧廉也叫不準。


    “接迴楚盡時,他的胸膛已經被剖開,看著像自我了斷,其實是被奪舍了。”呂牧廉認真地迴想,繼續說:“不確定是否因此落下心疾,但當時情況挺嚴重,修養好久才恢複過來。”


    我說曉得了,又把稟冥香交給他。


    稟冥香乃屍尊之物,大多交予五鬼和十王,須有重大急事才能燃香,我便能夠即時到場,是以此物珍且危,胡亂燃燒稟冥香在陰界是重罪,但有它也代表地位不低,要緊關頭可以將麻煩事擋一擋。


    我今夜終究沒迴陰界,而是來天昭了。


    想當年麟父和我這本爛賬使我再不痛快,我也沒動他埋骨的根本之地,如今隻想翻出陳年舊賬稱稱斤兩,將他挫骨揚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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