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抱著凳子輕輕走到楚盡身邊,自己也不知道為甚。或許就是想在他身邊坐會兒,卻又為此心虛,覺得腳步聲沉,唿吸聲重。


    修煉者能夠隨意控製唿吸,修屍道也一樣。


    修煉前期,我們通過唿吸與環境中的物質進行能量交換,可以減少進食和睡眠時間;往後成仙成神,大可不必唿吸,元神甚至得以隨意進出身軀,但若是去到凡間同樣能夠做出唿吸的樣子。


    我把凳子放在床榻和窗戶之間,又將窗戶打開一條縫,看到遠處的黑山,周圍籠罩著濃淡不一的雲霧,上接黑天,天上閃爍著點點繁星,像散落在墨汁中的碎冰。


    它不是天昭,我們需要翻越這座山才能到達天昭。


    “煙雀。”楚盡忽然睜開雙眼,盛著月色的目光流轉著將我包圍:“怎麽了?”


    我有點尷尬,連忙和他解釋:“沒,就是透透氣。”


    “困了嗎?”楚盡掀開被子:“上來睡。”


    我瞬間怔住:“上哪睡?”


    楚盡笑一笑,看得出溫柔,也很自然:“來我這兒。”


    他攬我到懷裏,這側勻給我的地方不寬敞,使我心安理得地擠在他身邊。


    我問楚盡是否被我吵醒了,他說原也沒睡熟。


    我感受到他的氣息,還有衣衫清香,包括結實的胸膛,也恰好有機會和他說悄悄話。


    我們聊很多雜七雜八的事,從絢爛的晚霞到甜甜的葡萄,又談及十二閣和鷺垣門,最終楚盡說起他的恩師。


    “她講法直指人心,我受益頗深總渴望報答。那次她被劍刮破手指,導致寒氣侵體,閉關將近月餘。”楚盡眼底閃爍著清涼的光,但好像並不惆悵,多是平靜:“我實在擔心,屢次去探望都未如願。而她傳信予我說目前一切安好,和我最殊勝的緣分就是單純的法緣,請末牽掛。簡單幾句話使我的煩惱和妄念倏爾轉換為清淨安穩,才明白何為悟則刹那間,不久後也終於明白何為大修行人不昧因果。”


    “覺者還會再入迷途嗎?”我問。


    “既已了知迴家的路,怎會找不到家?”楚盡迴答:“縱使從一個空間轉入另一空間,記不起從前的事了,也是隔陰之迷的時間長短不同,機緣也不同。有的幾年便會恢複,聞法即頓悟,因為已經熏習熟了;也有的好久才豁然覺悟,還有其他神仙或諸佛菩薩會進行點化的,或者有例外的。”


    我內心深處產生道不盡的感動,又與楚盡講述許多修煉途中的心得體會,也能感覺到我們的身體都逐漸變得鬆弛,困意同樣濃了。


    “我快睡著了。”我試探地問:“能抱著你嗎?”


    楚盡拉起我的胳膊放到他身上,不鹹不淡地說:“以後不用問,不是跨越性別了嗎?”


    我頓時急了:“竹熙這麽認為無妨,你不行!”


    楚盡似乎很愛看我急,每迴惹急我他都會笑,笑得稱心如意。


    “怎麽我就無妨?”竹熙猛地挺身坐起:“你給我解釋解釋!”


    我嚇了一跳:“我說話吵醒你了?”


    “沒有!”竹熙沒好氣地躺迴去:“我也沒睡熟!”


    楚盡讓竹熙騰地方,但他好像不太情願,嘴裏嘟囔著聽不清的話,卻也挪去另一側了。


    我感到奇怪:“我都困死了,你們為何睡不熟?”


    楚盡沒說話,竹熙說是好奇我會在哪睡。我想若非被楚盡逮住,我興許會在凳子上熬一宿。


    楚盡為我掖上被角,我又問他:“你呢?”


    “適才睡不著,現在困了。”楚盡閉上眼睛,我也隨之睡了,直到天光大亮才醒來,委實是一夜好眠。


    我們簡單吃過早膳,再踏征程趕往天昭,到達之際已是中晌。


    竹熙特別激動,誇讚天昭不愧位列雲洲四仙山之首。


    我也沒見過這般氣勢磅礴的高山,山上的樹都是珊瑚色,仿佛披著一層紅貂裘,風吹過好像激起烈焰似的浪花。


    我們爬到半山腰時,周身已經被仙氣籠罩,放眼望去,林間路鋪著紅葉,與繚繞的雲霧交融,宛如天路。


    “師妹,你聽說過血山嗎?它在中陸,凡人待的地方。”竹熙自顧自地講:“聽說它特別陡峭,山體不全是土,多為紅色岩石,所以叫血山。”


    我沒去過中陸,倒對他所說感興趣了:“你去過嗎,跟天昭相比哪座更紅?”


    竹熙搖一搖頭:“沒去過,估計天昭更紅。你看它的葉子,沒有比這更深的紅色了。”


    此刻再往上走,我便感受到山體的震顫,細聽還有麒麟悲憤的低吼,更像是嗚咽。


    越來越近之際我腳下也快站不住了,透過茂密的森林,我能看到麒麟碩大的輪廓,強悍得令人心悸。


    “我們去林間躲一躲,先看看情況。”竹熙躡手躡腳地鑽入樹林。


    我跟在楚盡身邊,於暗處觀察麒麟——它龍頭獅身,遍體暗綠鱗甲,卻不張嘴,隻從嗓子發出痛苦的哀叫,又狠戾踏地。


    “來過的弟子說掐通獸訣問它鬧甚,它不答。”竹熙皺起眉頭:“我看我們也別費勁了,這確實無法溝通,找不到根本原因便無從下手,萬一再激怒它就更不好收場了。”


    他神色略顯無奈,看似緊張,總不算太苦惱。


    竹熙就是這樣,天大的事情拿一句“我也沒轍”都能給打發了,任何棘手境況經過他的自我調節都能化解,所推崇的三大開解經典——那又怎樣,差不多得了,我也沒轍!


    “少打退堂鼓。”我咬牙嗔他:“來都來了,總要試試的。”


    竹熙微微搖頭,淒惻地歎息,張嘴還要再說話,卻在發出聲音的霎那轉為奇怪的一聲:“咦?”


    我隨之去望,見對麵鑽出一名小童,個頭兒還沒有白淄高。


    他雙手揮舞著長枝條,歡快地大笑,走到麒麟麵前模仿它跺腳甩頭,又用枝條抽打麒麟四足。


    麒麟奮力怒吼,空中瞬間掀起無形的波濤。楚盡立刻拉住我,竹熙也本能地抱住樹幹。


    氣流衝擊入林間,又撞到我們身上,猶如被滔天的巨浪淹沒,使人無法睜眼,也無法唿吸。


    飛沙走石和迴旋的颶風恨不得給我們直接卷到鬼門關,待恢複平靜,小童卻消失在視野之中,仔細再找,發覺麒麟已經把他咬住,隻有兩條腿還在外麵。


    “救孩子!”楚盡率先拽住小童腳踝,隨即去撬麒麟的嘴。


    我和竹熙看準縫隙,想把它的嘴撐開。然而麒麟使勁兒往下吞,我們以蠻力相對,身子都在發抖,它還瘋狂晃頭要把我們甩掉。


    麒麟是神獸,我們始終不敢傷它,委實力不從心,最後還是楚盡生生掰開它的嘴,與此同時竹熙突然驚叫起來。


    “它的牙被割斷了!”


    麒麟口中有一根獠牙僅剩小半截,原來它真不是受驚於天雷,而是被奪了牙。想是我渡劫那夜狂風驟雨,人能避的都避了,反倒予歹徒可乘之機。


    白淄絕對曉得此事,十二閣解盡天下事,她怎會不清楚麒麟鬧仙山的真實原因。


    “啊呀!”竹熙被絆得趔趄一下,接著繞路而行:“我險些踩到他!”


    我循著去看,小童落在地上,腦袋已經碎了,身體活活褪一層皮。楚盡蹲下身去摸,說救不迴來了。


    竹熙沉默地凝視小童,片刻之間眼睛閃爍出光亮:“小童已死,不如將皮囊留下,待下山再去打聽他的家人!現在先將他的骨頭磨成牙套子,為麒麟替上!”


    楚盡難得一見地蹙起眉:“是法子,但不妥。”


    我也覺得不好,孩子剛咽氣,身體都還沒涼。何況他本來就死得麵目全非,再被扒皮挫骨,未免太慘了。


    “這有何不妥?”竹熙變得嚴肅,鄭重其事道:“假若他還有命,或者有一線生機,我絕不會有此提議。首先他死了,其次麒麟是神獸,以屍骨為神獸磨製成牙福德無量,他著實不虧。”


    楚盡安靜地聽,沒有任何迴音,某一刹我覺得他好沉重。


    積雲逐漸遮住太陽,陰影洶湧地侵占大地,也使天昭一寸寸變得昏暗,逐漸漫沒了楚盡的身軀。


    “你們想,多少屍體都隻是埋在泥土裏,無甚作用。”竹熙急得跺腳,又語重心長地說:“但現在他有機會為神獸獻骨,這是旁人幾輩子修不來的福,死得其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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