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來到茶館之際天色已經暗了,我聽到頭上有大雁鳴叫,不由得伸長脖子,還得瞪大眼睛來看得更真切,直到雁陣與叫聲消失在無法視聞的遠方,才算完了。


    我很喜歡大雁,欽佩它們忠貞不渝,也羨慕它們團結自由。在逍遙原遇到也好,在外碰上也好,總忍不住要一看再看。


    身旁兩位師兄在談天昭麒麟之事,竹熙認為此事弟子解決不了,都去過三批了,皆是無功而返;楚盡覺得去一趟也好,麒麟不會胡亂作鬧,或許有地方被疏忽了。


    他們說得都有道理,這事屬於“平亂”的範疇。


    雲洲修煉者眾多,假若是人修入歧途,則由他所處門派自行處理;若無門無派則歸入“亂事”,各大門派會互通書信探討由哪家去平亂。


    可雲洲修煉者不全是人,也有其他物種修成妖魔。


    遇到這種情況,還是各門派之間商議,最棘手的往往由十二閣接手,之後閣主白淄便會分配任務,或派長老,或派弟子,前去平亂。


    每逢她將亂事交予我去處理,我十有八九過得很艱苦,也很窘迫。如今好些了,我賣各類驅邪符籙賺了錢,與當初囊中羞澀、走出十二閣就吃不起飯的日子不同了。


    我記憶中有三五人在我潦倒時施以援手,還在饑寒交迫時喂熱粥給我,但待迴頭去尋,沒找到任何一人的蹤跡。


    我四處打聽,而他們好像憑空出現在雲洲似的,無人見過他們,無人曉得是哪裏人士,仿佛他們出現就隻為幫我一把,幫過就消失了。


    我默默喝茶,茶館夥計無限殷勤,時常來熱切詢問有需要否。身邊的茶客,或是路過的行人,但凡對上目光也都是和顏悅色。


    此乃十二閣的威名帶給弟子的尊重,人們通過服飾和脖頸上點的啟清砂辨認出十二閣弟子,張張笑臉其實是衝十二閣。


    現在正是繁榮時段,清涼茶香也掩蓋不住火熱的氛圍,街上烏泱泱全是人,五顏六色的河燈成堆兒地往外賣,繽紛的光灑在浦楓河上,流水聲和歡笑聲融洽,加之燈籠也在夜間亮起來,組成一幅多姿多彩的盛景。


    竹熙東張西望,說守到子時才能放河燈,人跟人擠在一起,難受死了,還不如飲酒去。


    十二閣中不少弟子好酒,這迴以放河燈作障眼法去飲酒的絕對大有人在。


    因為十二閣禁酒,犯禁要挨戒鞭,但是在外麵喝,酒氣散盡再迴去,白淄睜一眼閉一眼不會太為難。


    我提議去偏僻地方,委實是做賊心虛,怕撞見裴衾予,他的神出鬼沒已經給我留下無法磨滅的陰影。


    記得我被罰抄擾得煩悶,點燈熬油在藏書閣苦熬,便兀自吐吐苦水,也沒說甚混賬話,不過朝窗外發怨——老東西,苦煞我也!


    結果裴衾予半夜三更還在藏書閣下站著,許是有意監督我。


    他一聲厲斥,震得我頭皮發麻,眨眼的工夫來到樓上,又是一通教唆,外加六十遍罰抄,照例三日期限。


    我逗竹熙道:“你先試叫一下裴長老,興許就在周圍。”


    竹熙警覺地觀察四周,又茫然地看向我:“如何叫?”


    我清清嗓子,不敢太大聲音,隻試探地喊:“老東西,我飲酒去也!”


    竹熙愣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接著對我撇嘴做出嘲諷表情:“我看你是被裴長老折磨出大病了!我去買桂花釀,你們在此等著,待會兒我們去偏遠點的地方。”


    竹熙離開茶館,瞬間被人流吞噬,周圍倏爾靜下來,我才聽到隔壁桌有三五男子討論自家妻——一說爭吵之際家妻咆哮如雷;二說就寢之際家妻鼾聲貫耳;三說風月之際家妻無甚趣味。


    他們似乎產生共鳴,越聊越激動,聲音也愈發大,楚盡和我便出來等竹熙了。


    我常想跟楚盡在十二閣外待著,像現在這樣。因為我們大多在十二閣內碰麵,能一起出來的機會不多,早年間白淄管得鬆,楚盡出去我還能陪他走一段,但近年管得愈發嚴格,連這“一段”也沒有了。


    我們坐在茶館外的長凳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談到罰抄時,楚盡氣定神閑地笑道:“我前段日子閑得緊,三十遍都替你抄過了。”


    罰抄這一碼碼,他不是頭次幫我,他仿我字跡仿得神似,好像模仿的不是形體,而是筋骨,連我都無法準確分辨。


    但我一迴也沒舍得把他寫的東西交給裴衾予,向來是自己留下,再硬著頭皮寫完。


    如今光是楚盡為我寫的罰抄,都已經攢滿兩匣子,還是我一塞再塞,隻要稍微掀起一點蓋板,它們就會毫不猶豫地從裏麵彈出來。


    說實話我不擅長交友,是故朋友很少,算來算去,隻有楚盡和竹熙兩個。


    十二閣弟子們評價我,大都說冷漠涼薄,許是因我不樂意打擾別人,虧欠人情,也不希望別人來麻煩我。


    但楚盡與他們不同,他說我凡事分得太清,他偏要讓我分不清。


    可他在我心裏不是別人,我也不想跟他分得清。


    “給你。”楚盡把剝好的花生和瓜子仁勻到我手心,本來笑著,貌似想起甚麽,即轉為正色:“你閉關錯過幾節堂課,裴長老給我布下任務,讓我得空考一考你。”


    他隨之問道家“無為”何意?我有點意外,裴衾予講“無為”那節課我還沒閉關:“以清靜本心隨緣應物,無所執著,順其自然。”


    楚盡點一點頭:“他的問題是,佛家哪部經中的哪句話表達相似的意思?”


    長老們講課總引經據典,道經佛經都講過不少,裴衾予既然這般問,這部經我肯定聽過:“《金剛經》中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楚盡再次點頭,我笑說白天裴長老就抓住我一通考問,晚上竟還有後續,與此同時竹熙的聲音從遠方傳來。


    “師妹!”他站在燈火闌珊處,朝我們揚起手中的桂花釀:“過來呀!”


    他要帶我們去一方寶地,也不知葫蘆裏賣的甚麽藥,我隨他一路走,漸漸感到荒涼。


    從市井穿過去,先是一片荒林,走出去是殘垣斷壁,待越上小丘,又看見幾間殘破的瓦房摞在地麵上。


    我都不忍心挨近它們,覺得自己沒輕沒重,跺一腳這幾間朽屋便會塌了。


    竹熙飛身躍起,輕鬆落到屋頂舉目遠眺,感慨一番好風景,隨之迴頭衝我和楚盡笑:“快上來,小心別踩翻這瓦!我跟楚盡還好,師妹你若栽下去,你尚未大好的身子骨就遭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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