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明承受的煎熬隻有他自己知道,簡單拉幾下琴,額頭已經開始滾落汗珠了,皮膚薄弱的額角已經顯露了血管,但他的動作絲毫未停,反而還有幾分熟練,一手撐牆一手瘋狂拉扯琴弓。


    伴隨著哭喊似的琴聲,貼在牆上的蝠翼翕動速度越來越快、幅度越來越大,直到某一刻,它開始用力拍打牆麵!


    一股勁風陡然爆發,掀起茶幾上的病曆單嘩啦啦作響,蝙蝠提琴整個都在抖動,它在反抗、掙紮,想要擺脫釘穿身體的長釘、想要脫離讓它沉寂的壓迫!


    文神像終於感受到巨大的威脅……應該說,是嚴重的挑釁,它劇烈的顫抖幾乎是在晃動,像是在唿嘯的風中站不穩跟腳,但隨著又一次搖晃,神像下的雜物櫃“砰”地打開了。


    櫃子裏裝的已不是雜物,而是塞了滿滿當當的紙錢,此時隨著櫃門打開傾瀉而出,鋪天蓋地般四處紛飛。


    紙錢……


    薑明身上也有些紙錢,從葉藍那裏得來的,都是銅錢樣式,此時漫天飄飛的卻是灰白色的紙幣,方方正正,模樣和活人用的紙幣很是相似。


    得益於薑明一個勁地添油加醋,雙方的碰撞達到了最激烈階段,雜物櫃裏的紙錢無窮無盡,紛紛揚揚地飛舞,但多數還是飄向蝙蝠提琴。提琴肆意地撲扇翅膀,掀起強風將紙錢吹亂,轉眼就在地板上鋪出一層灰白色。


    剛好這時,葉藍走到了薑明旁邊,薑明立刻把琴弓遞給她:“拉弦兒!”


    葉藍沒有猶豫,很幹脆地接過琴弓,卻又有些擔心地看薑明:“那你呢?”


    兩人接觸的時間不長,但經曆的都不是什麽陽間事,葉藍大體了解了薑明的性格,不會突然把這種累活丟給她,除非……


    薑明此時已經轉身正對文神像,邁出了第一步,左手壓下頭盔麵罩,右手從背包裏抽出扳手:“砸了它去。”


    此時神像和提琴處於僵持狀態,漫天紙錢被強風吹亂,正是接近神像的機會,薑明沒有過多猶豫,就冒出了毀掉神像的念頭。


    如果此時的客廳是小玲精神層麵的映照,那毀掉神像就是她的心願了吧。


    薑明覺得,他距離完成訂單不遠了。


    紛飛的紙錢如雪片拍在身上,打得頭盔劈啪亂響,更是帶來一股窒息般的壓迫。


    雖然頭盔具有精神層麵的防護作用,但它隻能抵禦強烈的靈能衝擊,對一些持續性的影響就效果不佳了,尤其是薑明的頭盔麵罩還損壞過,受到的精神影響更加嚴重,不光是肩膀被無形壓力墜得酸痛,還頭暈耳鳴,全身都像是灌了鉛。


    但他的步伐依舊平穩,握扳手的手臂也依舊有力,死死盯著那座文神像。


    一步、兩步、三步,


    客廳無外乎幾十平米地方,薑明頂著越發沉重的壓力接近文神像,腳步卻越來越快,直到最後一躍衝了過去。


    扳手在燈光下閃過一抹明亮的金屬質感。


    “嚓!”


    陶土清脆的碎裂聲響起,甚至短暫蓋過了蝙蝠提琴的聲音,神像被扳手一下砸爛了大半,頓時沒動靜了。


    神像壓著的雜物櫃不再湧出新的紙錢,剩下的紙錢一片狼藉地散落。


    這種錢沒法讓我發財啊……薑明心裏居然是在想這些。


    但至少比許願井裏那個神要好,這個多少給了點反應。


    薑明晃了晃發暈的腦袋,收起扳手,揉揉發酸的肩膀,葉藍也停下琴弓,放耳根子清淨一會。


    拉得比我還難聽……薑明心裏想著,沒說。


    但提琴的聲音沒有因此收束,反而因為神像的消失更加放肆。


    正在這時,被砸爛一半的神像又再生變故——


    它剩下的半截身子生出密密麻麻的裂紋,“嘩啦”碎成無數塊,神像下的雜物櫃轟然倒塌,露出後麵完整的屏風。


    屏風上塗鴉著一雙藍黑色的巨大眼睛,但沒等薑明有所動作,屏風上就同樣爬滿了的裂紋,伴隨著“啪嚓”一聲,屏風像鏡子一樣跟隨著神像破碎了。


    屏風碎了,客廳與餐廳頓時失去了阻隔,露出了後麵的景象。


    餐廳裏當然沒人,但餐桌上的火鍋還在冒著熱氣,鍋裏的水咕嘟咕嘟冒泡,散發出誘人的香味,營造出一種莫名的溫馨感。


    可鍋裏煮的卻不是食物,而是一張張褪了色的獎狀、證書。


    餐桌上放著三雙筷子、三個碟子,碟子是彎折的演算紙,筷子是大號的空筆芯。


    三個人?


    多出來的碗筷象征著誰呢?小玲的父親嗎?他在這個故事裏又充當什麽角色?


    “唿!”


    迎著薑明的目光,火鍋裏忽然升騰起一股明亮的火焰,堆在鍋裏的獎狀、證書被引燃,火焰迅速填滿了鍋口,又向著四周翻騰,像是一朵盛放的蓮花。


    相比於火鍋,這更像是火盆。


    伴隨著熾烈的火,一張張著火的獎狀證書從“火盆”裏飛出,在空中劃過一道熾熱的火紅色線條,齊刷刷地射向蝙蝠提琴。


    “快躲開!”


    薑明來不及阻攔,隻好向葉藍喊一聲。


    少女被這突然的變故嚇了一跳,這些火紙可不是先前紙錢那樣輕飄飄的,而是將空氣割裂出了嗚嗚風聲,轉眼就到了近前。


    葉藍匆忙後退一步,火紙就貼著她的發梢飛了過去,如箭矢一般穿透提琴的蝠翼,死死釘在牆上。


    “篤!篤!篤!……”


    幾十張火紙接連洞穿蝙蝠提琴,而後火焰暴漲,轉瞬就將掙紮的提琴包裹,化作一片貼在牆上的火海。


    蝙蝠提琴在火海中扭曲、掙紮,刺耳的琴音卻迅速衰弱,從哭喊變成了哀鳴。


    “薑明?”


    葉藍看向薑明,不知如何是好。


    薑明沉默了一會,之後才開口:“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單獨看提琴與神像,不難猜出木玲的故事:一個高中生為了學業放棄了原本的愛好、壓榨休息的時間,卻最終被學習的重擔壓垮,問題從身體蔓延到心理,直到她心理扭曲、產生自我傷害的行為,最終於深夜兩點選擇了自殺……


    自殘,可以源於自我否定,一次考試失利、答不出問題,甚至是錯了一道題目,常人看來無關緊要的事,在扭曲的心理下都可能造成嚴重的自責,進而做出些不理智的事,這不難理解。


    逼死她的壓力看似來自“文神像”,根本其實來自父母……似乎是這樣,但餐廳裏的景象推翻了薑明的猜測,木玲並不是被逼迫著專心學習的,她原本有機會反抗,但她順從了父母的安排,她很在意他們,很想讓他們開心,她不願意辜負了期待的目光,她自己選擇了這條路,選擇了通往懸崖的未來。


    “自殺”是一種行為,也是一個過程。


    “死亡”是一個瞬間,也是一段人生。


    在薑明複雜又迷茫的目光中,蝙蝠提琴逐漸沒了動靜,哭號似的琴音消失了,焚燒的劈啪聲也消失了,火焰來得快去得也快,最終連灰燼都沒有剩下,隻在牆麵留下了一大片焦黑。


    葉藍手裏還握著琴弓,呆滯地看著火焰燃盡。


    轉頭看向餐廳,餐桌上的火盆也燃盡了,一片靜悄悄的。


    “結束了嗎?”


    “早呢。”


    先前的猜測隻是基於提琴、神像、餐廳,但一樓變化的不止這三樣,其他東西也許還關聯著重要線索,小玲身上還有很多迷霧沒有揭開。


    原本很在意父母的小玲為何突然離世?她究竟是累死的還是主動結束了生命?


    薑明先前在茶幾上看到了病曆,兩次複查結果顯示木玲的自殘行為並沒有加深,康複得很快,從恢複到死亡,她又經曆了什麽?


    小玲的父親還沒有出現,他曾經做過什麽嗎?


    薑明本來挺明白,但一想到這些,他就又迷糊了。


    客廳和餐廳已經探索得差不多了,想要找其他線索,還剩下廚房、臥室、衛生間、雜物間可去。


    “去臥室。”


    一樓臥室是小玲父母的住處,裏麵應該有關鍵物品。


    “好。”葉藍當即同意。


    兩人正要向臥室走,薑明腳步一頓:“等下,馮吉呢?”


    這小夥好久沒有存在感了,兩人幾乎都忘了他的存在。


    四處找找,反正空間就這麽大,兩人很快在沙發後麵找到了他。


    馮吉蹲在地上,臉色發白,身體顫抖,看來被嚇得不輕,緩了好久才站起來,繼續跟著兩人,他身上的血大多開始凝固了,行動有些麻煩,身體都有些佝僂。


    對於馮吉的異常,薑明也有判斷了,他這是受到了小玲的影響,因而出現的自殘行為,對此薑明沒有解決辦法,他隻是個普通人,隻能試著用扳手戳了馮吉一下。


    沒啥效果。


    帶著他,沒準更容易遇到小玲。“雙向奔赴”唄。


    去臥室之前,薑明碰巧路過茶幾,又拿起賬本翻了翻。


    這賬本與小玲媽媽有關,應該也有重要內容才對……抱著這樣的念頭重新瀏覽賬本,薑明一頁頁翻看過去,果然從大片流水賬中找到了不同。


    一筆大額支出,具體數額模糊不清,但數字長度明顯是一大串,這是小玲的體檢和診斷費。


    後麵還有買藥和住院觀察,又是兩筆錢。


    自此之後,時不時就會出現一條大額支出,對應買藥,和兩次複診。再之後就又是沒完沒了的流水賬了,日子似乎重歸了平靜。


    薑明放下賬本,走向臥室。


    推開門,薑明下意識地擦了擦頭盔麵罩。


    裏麵的景象像是加了模糊濾鏡,沒有多少清晰的事物,從輪廓看和上次進來時有七八分相似,變化不像客廳那麽突兀……想來也是,小玲都是高中生了,對於父母的臥室能有多少記憶呢?對布局有個印象就算不錯了。


    牆壁上多出了一個大相框,裏麵是一張合影,一對夫婦,兩人在一起有種獨特的般配和諧。


    這就是她父親吧……薑明對這張相片仔細看了兩眼,相片倒是很清晰,但清晰的隻有人像,背景幾乎是空白一片。


    相比於把他們趕下樓的小玲媽媽本人,照片上的女人顯得更年輕,頭發烏黑柔順,皮膚白嫩緊致,顯得溫婉賢惠。


    這是她眼中的父母,還是她想讓父母變成這樣?


    “她爸爸還挺帥的。”葉藍小聲道。


    “和我比呢?”


    “啊?”


    葉藍驚訝地看向薑明,卻發現他根本沒和自己說話,已經自顧自地走向床頭櫃了。


    這是精神分裂吧?


    葉藍迴頭,發現馮吉縮在門口沒敢進來,她小步跑向薑明。


    薑明從床頭櫃裏找出了很多個手機,都是同一個樣式,十幾年前的老款,很厚重的觸摸屏。


    挨個放在床頭櫃上,鋪了大半個櫃麵。


    “裏麵是什麽?”葉藍問。


    “打不開。”薑明皺著眉頭說道。


    “沒電了?”


    “嗯……”薑明緩慢地搖了搖頭,並不是否定。


    這麽多手機應該不是現實存在的,和先前一樣,是精神層麵的具象。


    如果這些手機沒電,那本身也是一種信息……


    “好運來祝你好運來,好運帶來了喜和愛——”


    就在這時,一個手機忽然亮起了屏幕,響起鈴聲,把倆人嚇一跳。


    電話?誰打來的?


    薑明連忙看過去,屏幕上的備注是“爸爸”。


    與葉藍對視一眼,薑明手指滑向接聽,然後安靜等著。


    “喂?”


    電話裏傳出的是男性的聲音,自顧自地問道:“家裏怎麽樣?”


    這……


    薑明試著組織語言,沒開口,電話裏又響起了另一個聲音。


    “挺好,我漲工資了,小玲最近成績也不錯。”這是小玲媽媽的聲音,隻是聽起來年輕了一些。


    留聲機?薑明一時大感新奇,和葉藍繼續往下聽。


    男:“嗯,照顧好身體,家裏錢如果不夠及時和我說。”


    女:“錢……我上班工資也夠用,你賺的錢就先留著,等小玲考上大學給她交學費。”


    男:“學費我肯定能攢出來,這你不用操心。”


    女:“還有生活費不是,到時候和同學旅個遊、交個男朋友啥的,都是花銷,孩子出門在外,手頭寬綽點好。”


    男:“行,那小玲那邊就靠你了。”


    女:“小玲這孩子懂事,我不費什麽心,你就安心工作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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