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寧睿走進s大南門,遠遠地看見顧寧萱站在車後,乖巧地原地等他。初夏的南風吹落玉蘭樹的花瓣,大片掉落在她頭上。她仰起臉,用手接住幾片,聞著它的花香。


    兩個多星期前,他還不知道該怎麽麵對這個妹妹,這個隻有強加的血緣,沒有任何親情、甚至隻有仇恨和敵意的親人,他本來是不準備接受的。直到她自己走到他麵前來,他看著她柔弱倔強的樣子,忍不住動了惻隱之心。


    他上一次看見她,是他18歲時在爸爸的葬禮上,那時她隻有12歲,長得很可愛,精致得像個洋娃娃。後來她躺在身邊大人的懷裏,哭得眼睛都腫了,他便覺得她沒那麽可愛了。


    如果不是事出非常,他覺得自己應該一輩子都不會再次看見她。前些天她來找他,他驚訝地看到,時光的魔法將她變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她有一張跟他相似的臉,上麵寫著他們骨子裏都有的那種驕傲和倔強。


    打過幾次交道後,他感受到了她滿身的棱角。隻不過每次麵對他時,她小心地把它們藏了起來,特意表現得柔順恭敬。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不忍再見到她這副模樣。


    後來他想,也許是在他認識了何斯嘉之後,他慢慢地想要改變自己,釋放自己。將本性拘在囚籠的生活,他想要結束了。


    現在,那個害他14歲就失去爸爸、害他媽媽痛苦一輩子的小三,得了癌症快要死了。他何嚐不知,顧寧萱是無辜的。她甚至是12歲就失去了爸爸,在那之前真正擁有爸爸的時間也隻有4年。現在,她23歲就要失去自己的媽媽了。


    他收起憐惜的目光,大步走過去,撿了撿落在她肩頭的玉蘭花瓣。


    顧寧萱笑了笑,又歸於平靜:“你喜歡她?你沒戲的。”她一副同情的表情,看著這個新認的哥哥。


    “別瞎猜。欣賞一個美好的東西,不一定要占為己有。”顧寧睿更像是試著說服自己。


    “口是心非。”顧寧萱不屑道,一副並不相信的樣子。


    “快走吧。”顧寧睿一個指頭彈在她腦門,把她拉上了車。


    何斯嘉站在廣場的水池邊思忖良久,任由飛濺的點點水珠沾濕她光著的胳膊。她想起他們之前說過的好些話,忐忑不安:


    “哥們兒?他真拿你當哥們兒嗎?何斯嘉,你別這麽天真了……”


    “師姐,你太好了。比他說的,比我想象的,還要好很多倍。我比不過你。……不過,我拒絕他,不是因為你。”


    “不好意思了,我撒了個謊,說我暗戀你……”


    她轉過身,一邊往公寓大堂走去,一邊撥通了電話:“唐曉棠,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和顧寧萱為什麽分手?”


    唐曉棠心中歎息:“那時候我公務員剛過政審。她找我大吵了一架,說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以後連朋友都可以不用做了。”


    “你是這麽容易認輸的人嗎?”何斯嘉激烈地駁斥他,“還是你想說你根本不知道她為什麽罵你?為什麽疏遠你?”


    唐曉棠無奈地承認:“好吧,你猜對了。是我自己猶豫了。我為了堅定自己的決心,忽略了她的感受。”


    何斯嘉聽出了一些後悔和不甘。她覺得是時候求證一下腦海裏的那個細節:“我們從麗江迴來的那天晚上,她發現她媽媽得了癌症,晚期。你是在那晚告訴她你工作的事了?”


    “你……怎麽知道的?”唐曉棠蒙了,心慌目眩,呆呆地發著愣。


    “我猜到的。我不能告訴你更多,否則就是違反保密原則。”何斯嘉突然於心不忍,“你自己好好考慮一下吧。需要幫忙就說。”


    對於何斯嘉二話不說就掛了電話這事,唐曉棠已經顧不得去計較了。他把最後一批社區的心理檔案按照音序整理好,放到檔案櫃的架子上,就準備下班了。


    這間十平米的社區心理診室,原來堆放著如山的檔案,還有一些其他雜物,基本淪為儲藏間。在他之前的那位社區心理諮詢師走了一年多了,去年沒有招收到合適的心理專業人員,地方就空著,被其他部門拿來存放舊物,慢慢地越積越多,塵灰滿室。


    他到這裏月餘,徒手搬空了診室,把原有的兩套辦公桌椅擺好,又爭取經費購置了兩個可以上鎖的檔案櫃和一方小沙發,把這裏捯飭得窗明幾淨,像模像樣。電腦派發下來後,他一張紙一張紙地重新整理檔案,查漏補缺,裝入嶄新的檔案袋。三個多星期下來,這項工程終於接近尾聲。


    他放好檔案,坐下來完成簡短的工作日誌。


    心理診室的一個姑娘走了進來,手裏拿著熱騰騰的飯盒。她見唐曉棠還坐在辦公桌前,關心地問道:“唐老師你怎麽還沒走?一會兒食堂該沒菜了。”


    唐曉棠怔怔地抬頭看了她一眼。是馬上要畢業的心理係大專生任曉春。他囑咐一番:“檔案已經全部弄完了,你複核的時候仔細一點。辛苦了!”


    “好的,唐老師你放心去吃飯吧。”任曉春把飯盒放下,也坐了下來。她一周之前剛來這家社區醫院實習。這間心理診室目前每周的接診量,大概在15到20個來訪者左右。她跟著唐曉棠,負責聯絡接待和整理來訪記錄,都是一些比較基礎的工作。饒是這樣,她也幹得津津有味,因為每天光是跟唐曉棠這樣一位大帥哥同處一室,就已經夠她興奮緊張的了。


    此刻,唐曉棠正緊皺眉頭,奮筆疾書。他努力迴想起今天發生在這間診室裏的事,試圖找到一些可以用於記載的心得脈絡。


    過了幾分鍾,任曉春見唐曉棠仍舊沒有要走的意思,不好意思地拿過飯盒吃了起來。她早就餓得肚子咕咕叫,隻是不想影響他才忍著。


    她飛快地吃完,扣好飯盒,站在了高大的檔案櫃前。所謂複核,不過就是把唐曉棠當天放到架子上的檔案順序檢查一下。她一袋一袋地數過去,從a到z,看著他瀟灑流暢的筆跡,心情甚好。


    “咦——”任曉春突然驚訝地發出一聲。


    “怎麽了?”唐曉棠敏銳地抬起頭,好像是看著空氣,又好像是看著她。


    “沒事沒事。”她麵色如常,若無其事地抽出兩個袋子,再一一重新放進去。接下來她發現,唐曉棠今天放進去的檔案袋,有一半都放錯了地方。他向來仔細,沒出過這種錯誤,今天這是怎麽迴事?她詫異地看向他。


    唐曉棠停住了筆,開始從頭看起剛寫下的內容。看到最後幾行,他突然神色不鬱,撕下這一頁的日誌,揉成團扔進了垃圾桶。


    當他看到“顧寧萱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幾個字,他才知道自己剛才寫了什麽。他才發覺自己早就心亂如麻。


    他臉色發白地走了出去,匆匆下樓,走到社區醫院前坪的停車場中央。旁邊孤零零地停著某位值班醫生的車,像隻匍匐的甲殼蟲般沉默不語。暮色已至,他站在一片昏暗裏,撥通了給顧寧萱的電話。


    下午h大的研討會,劉忻槐迷迷糊糊地,好幾次差點睡著。坐在一旁的荀教授慈愛地提醒他:“小劉啊,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貪涼了吧?這種天氣也很容易感冒的。空調要少吹啊。”


    劉忻槐抱歉地解釋:“是,上午淋了點雨。空調不敢再吹了。”


    臨到散會時,年輕的李老師關心道:“賓館房間的抽屜裏有感冒藥,你迴去吃了藥,喝點熱水,好好睡一覺。”


    劉忻槐點點頭:“謝謝。那今晚的聚餐我就先不參加了,麻煩你到時候幫我說一聲。”


    李老師樂意應承:“那行。賓館也有飯吃,你記得吃藥,早點休息。”


    劉忻槐剛打開招待所房間的門,何斯嘉的電話就來了。房間裏還散發著梔子香水的氣味,他一手舉著手機,聽她講下午在校園裏的偶遇和唐曉棠的事,另一隻手拉開桌子抽屜,找到了感冒藥。


    “所以,你那個上司今天又送你迴家了?”他把水燒上,坐床邊等著。


    “哪有?!他就陪我走到學校門口而已,還是為了套我的話。”何斯嘉汗死,他還真是能抓重點。


    “唐曉棠不是和那個小姑娘分手了嗎?這又關他什麽事?”他聽倒是聽了個大概,隻是跟何斯嘉無關的事情根本沒有進入大腦而已。


    “我感覺他們隻是吵了一架,沒有解開誤會吧。應該不是真的分手。”何斯嘉立時打預防針,“劉老師,這就是我跟你說的,有些事不要多想。”


    “好,我也希望是我想多了。不過你除了關心這些事,不關心關心我這個男朋友嗎?”劉忻槐似乎很委屈的樣子。


    “我這不是想你了才給你打電話的嗎?你吃飯了沒?學校有沒有安排夥食?”何斯嘉閉上眼睛就能想象出他那副幼稚的模樣,還是著急了。


    “有的,發了學校食堂的餐券。今晚還有宴席。我好像感冒了,就先迴來了。”他笑著低下頭,得意自己得逞了,還準備繼續裝可憐。


    “你上午淋雨還是著涼了,有藥嗎?你都哪兒不舒服?”她焦急地問著,心裏七上八下。


    “頭有點暈,老是犯困,流鼻涕,打了幾個噴嚏。屋裏有現成的藥,水剛燒開,我馬上吃。”他把線路拔下來,倒上水,等它晾涼些。


    “好吧。你吃完藥什麽都不要幹,就一覺睡到明天早上,就能好很多了。”何斯嘉想了想,“你要是半夜醒了,就再吃一次藥,這樣效果會更好。”


    她綿綿軟軟地歎了口氣:“唉,要是我跟你一起去了就好了,省得我在這兒照顧不到你。”


    劉忻槐不由得心裏一酸,眼睛驀的紅了。但他還是盡量安慰她:“寶貝,別擔心。我沒那麽脆弱。感冒而已。我聽你的,吃藥睡覺。”


    “唔,可是你明天還有半天的會呢。你要不要請假休息半天?你明天下午能準時飛迴來嗎?”她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看見他,生怕他耽誤了歸期。


    “我想我最大的問題不是感冒。我現在缺乏能量,要是能每天抱抱你,親親你,我根本不會感冒。”他吃了藥躺下,心中驟然升起對她的渴望,一想到她要是在這裏,那他得多幸福。然而他很快就想到她是不在的,再度陷入無盡的思念和悵惘。他把自己囚禁在漫漫煎熬的思緒裏,不知過了多久,才終於睡著了。


    何斯嘉擔心的事情不可避免地發生了。第二天早上,劉忻槐是被她的電話吵醒的。他艱難地爬起來,在她的強烈要求下,打內線電話問客房前台要了根體溫計。


    他拿起手機一看,半個小時前,鬧鍾已經響了三遍,都沒有把他叫醒。


    客房服務員來敲門時,他下了地,才發覺自己頭重腳輕。他臨時在白色背心外套了件襯衣去開門。熱心的服務員觀察了一下,見他臉色不對,問他是不是生病了。


    劉忻槐隻稱自己感冒了,沒力氣多說什麽,就關了門。


    他量著體溫,往洗手間的鏡子前一照,看到自己蒼白憔悴的臉色,嚇了一跳。


    五分鍾後,何斯嘉打視頻電話來問他的體溫,37.9度,有點低燒。


    “你在哪個房間?發個定位給我。”她眼圈發紅,聲音有些低落。視頻裏他的樣子著實讓她心疼不忍。


    他強打起精神洗漱完,吃了藥,感覺臉色好些了。敲門聲和電話聲幾乎同時響起:“603房間,請開門,你的外賣到了。”


    是何斯嘉給他點的白粥小菜。他沒什麽胃口,但還是堅持吃完了,畢竟上午的會議他還得開完。


    何斯嘉惶惶不安,心神不寧地挨了一整天。她知道他在研討會現場,也不能總打電話給他,隻能發發微信,問他感覺怎麽樣,能不能撐得住。


    他買的是下午一點半的機票,不晚點的話,到北京將近五點,坐機場大巴再打車,到家也得六七點的樣子。


    好在下午有兩個來訪者取消了預約,四點剛過的樣子,何斯嘉跟褚晗光說了一聲,準備出發前往機場。


    一個陌生的號碼打到她手機上。她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心情複雜地接起來:“喂,請問是哪位?”


    “是何斯嘉何老師嗎?我叫任曉春,是唐曉棠老師的同事。他喝了點酒,讓我一定要打給你。”女孩的聲音又可愛又無奈。


    “謝謝你。麻煩你叫他接電話。”何斯嘉眼皮一陣亂跳。


    “喂,何小斯,你在哪裏?過來陪我喝酒。我太難受了。”聽他的聲音,至少醉了一半了。


    “不行。我現在得去機場接劉忻槐,他生著病呢。你們在哪裏?”何斯嘉盤算著,得先把他安頓好。


    “那我去機場找你。”唐曉棠不由分說,掛斷了電話。


    十分鍾後,叫任曉春的女孩向何斯嘉發起了微信好友申請,很快把唐曉棠的網約車記錄發給了她:“何老師,唐老師手機沒電關機了,我拿了個充電寶給他帶身邊充著呢。麻煩你到地方接他一下。”


    一個小時後,首都機場t3航站樓的候機大廳裏,何斯嘉目不轉睛地盯著出入口。廣播一直在播報航班信息,電子屏上顯示,劉忻槐乘坐的航班已經準時落地北京。


    她給他打電話,也許是周圍太吵,他沒接。她拍了張出入口的照片發給他:“我們在2號口等你。”


    劉忻槐隨身就一個小皮箱,沒有多餘的行李要取。他下了飛機,先找了個洗手間整理了一下衣裝和頭發,又洗了臉,盡量讓自己顯得精神些。


    他往外走著,劃開手機,看見了何斯嘉的兩通未接來電和兩條微信,高興得快要跳起來。等等——“我們”?“我們”是誰?


    他解除了手機的靜音模式,拖著小皮箱穿過往不同方向流動的人群,從2號口走了出去。


    “劉老師——”朝思暮想的聲音和人同時撲到懷裏。劉忻槐鬆開小皮箱,雙臂緊緊將她抱住。


    等他迴味了一絲擁抱她的感覺,他情不自禁地低頭,咬在兩片芳香的唇上。他剛清清淺淺地嚐了一口,她將頭往後一撤,笑靨如花地看著他:“親愛的,答應我,接下來不許生氣哦。當當當當——”


    他還沒反應過來,何斯嘉跳出他的懷抱。兩米外的位置走過來一個人,站在了跟前。


    唐曉棠一身酒氣,形容落拓,衝他伸出手:“嗨。我就是找她說會兒話,你別介意。”


    劉忻槐抑製住心裏的不快,點點頭,握了握他的手。


    現在看來,最需要照顧的不是他這個男朋友,而是那個朋友了。為了能快點到家,他決定直接打車。


    三個人站在廣場外的候車處排隊。周五的這個時間點,來機場的人很多,他們很快等到了一輛凱迪拉克。


    劉忻槐把副駕駛位的門打開,衝唐曉棠做了個“請進”的手勢。他笑了笑,說了聲“謝謝”,識趣地上了車。


    一路上,後座的兩個人沉默少語。對於為什麽帶著個尾巴去接機這件事,何斯嘉覺得三言兩語解釋不清,就懶得說了。她隻是拉著他的手,擔心地問:“感冒好得怎麽樣?頭還暈嗎?”


    見他臉色冷冷的不說話,她鬆開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又探了探自己的額頭,對比之下,感覺他已經不發燒了:“現在多少度了?量過嗎?”


    知道他不會迴答,她自顧自地說下去:“迴家馬上量一個好了。你餓不餓?晚上想吃點什麽?”


    見他嘴角抽動,她決定使出殺手鐧。她把手放他胸口,摸著襯衣:“你冷不冷?要不要加件衣服?……”


    他終於忍不住了,捏住那隻摸他的手,嘴角翹起,笑出聲來:“出發前量了體溫,不發燒了。也不冷。迴家再說吧,寶貝?!”


    “好的。”她迅速抽迴自己的手,卻被他牢牢抓在手掌心裏,動彈不得。她很不甘心,斜瞟著眼睛,示威似的吐了吐舌頭。


    他被挑釁到了,單手捏住她的臉,低頭靠近,兇狠地作勢要咬掉她的舌頭。等她發現這個動作變成了一個溫柔繾綣的吻,一切都來不及了。他整個人罩住了她,她的兩隻手都屈服在柔情蜜意中了。


    唐曉棠皺眉聽著,搖了搖頭,真是沒眼看。他瞅了瞅一旁裝傻的司機:“師傅,行行好,開快點。”


    “好,好。”麵前的紅燈變綠,司機師傅使勁踩著油門,車子一溜煙地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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