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忻槐坐在露台的海棠樹下,旁邊椅子上堆著準備寄走的馬勺。他問房東阿妹要了快遞電話,約好傍晚時分過來客棧取件。


    麵前桌上擺著幾瓶啤酒,酒杯在他手裏已經斟過兩輪。他自顧自地飲著,啤酒入口苦澀冰涼,很快變成一股暖流升起,讓他頭腦清醒,身體微微酥麻。


    他看到一襲素裙的何斯嘉捧著白玉翡翠般的梔子花,從北邊的樓梯口向自己走來,刹那間,明白了拜倫寫下“she walks in beauty”這首詩時眼裏的憂傷:


    she walks in beauty, like the night


    她走在美的光彩中,像夜晚


    of cloudless climes and starry skies;


    皎潔無雲而且繁星漫天;


    and all that\\u0027s best of dark and bright


    明與暗的最美妙的色澤


    meet in her aspect and her eyes:


    在她的儀容和秋波裏呈現:


    thus mellowed to that tender light


    耀目的白天隻嫌光太強,


    which heaven to gaudy day denies.


    它比那光亮柔和而幽暗。


    (《她走在美麗的光彩中》節選第一段,查良錚譯)


    他以為自己醉了,要不然眼前為什麽會有模糊的霧氣,於是眨了眨眼,想看得更清。


    一縷清新典雅的香氣由遠及近飄了過來。他看著何斯嘉在麵前坐下。她將花盆放在酒瓶邊上,一臉愕然地驚唿:“你喝酒了?!”


    “有些話,隻有喝醉了才能說出口。”他直愣愣地盯著她,好似要把她揉到自己的目光裏。


    “你想說什麽?”何斯嘉在他灼灼的目光裏微微低下了頭。


    “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為什麽會不知道我留學的事?”劉忻槐一臉疑惑。


    “我為什麽應該知道?還是你記得你告訴過我?”何斯嘉看他一副“你應該知道”的樣子,十分生氣。


    劉忻槐在腦海裏快速搜索當年的那段記憶。那天,他把留學材料落在英語教室裏,匆匆忙忙去了教務處。何斯嘉看到之後幫他把材料送到宿舍,正巧遇見來宿舍找他的安蘇,就把材料交給她先走了。安蘇後來跟他說:“一個女人的青春能有幾個三年,她都知道你要留學了,還能沒有點想法?”


    他記得的就這麽多。但他不知道的是,何斯嘉並沒有拆開那個封好了的綁線紐扣袋。她走了之後,安蘇一邊等他,就把裏麵的材料拿出來看了一遍。他迴到宿舍時,看見的就是這一幕。他想到何斯嘉已經知道了留學的事,會不會像安蘇說的那樣跟他生氣?不出所料,接下來一個星期,兩個人一直冷戰,他不得不開始重新考慮他們的關係。這是後話。


    他好像明白了自己錯在哪裏,張了張嘴,艱難地吐出幾個字:“安蘇她,告訴我說你已經知道了……”


    他倒上滿滿一杯酒,猛地大灌一口。他不想把這件事怪在安蘇頭上,她不是會故意做這種事的人,也許她也隻是誤會了而已。


    何斯嘉怔怔地坐著,突然一下紅了眼眶。往事刺痛人心,過去的記憶太會傷人。她拖過劉忻槐的酒杯,大著膽子抿了一口。算上在倫敦的那次,這是她三年來第二次喝酒。她還不想失去意識,在自己丟人之前,她喃喃地問道:“你為什麽還要迴來找我?”


    他拿起酒瓶“咕嘟”往嘴裏倒了一陣,雙眼通紅:“我後悔了,三年前就後悔了。從那時起,我沒有一天忘記過你。”


    “你這樣,安蘇可怎麽辦呢?”何斯嘉發出不齒的冷笑。


    “安蘇?”劉忻槐眼裏的疑惑越發深沉,“我倆之間,從來都不關安蘇的事。”


    何斯嘉不安地陷入迴憶。她忘不了第一次見到安蘇的情景。那天她去g大的研究生公寓給劉忻槐送資料,在房間門口遇見一個女人。她穿著精致的通勤套裙,優雅成熟的氣質襯得標致的五官煥發出容光。見到何斯嘉她愣了一下,笑著說道:“你是劉忻槐的學妹吧?你好,我是他未婚妻。他讓我在這裏等他。”何斯嘉看著這張莫名熟悉的臉,想起她在劉忻槐錢包的一個很深的夾層裏看到過她和他的照片。於是她放下資料和房門鑰匙,飛快地逃走了。


    “所以你當時並不知道我留學的事,你是因為安蘇才跟我生氣?”劉忻槐自己反應過來,“那個時候,我跟她已經分手一年了。”


    “安蘇也好,留學也罷,你沒想過要當麵告訴我這些事嗎?”何斯嘉壓抑著內心的震驚,毫不留情地擊穿最後的壁壘。


    劉忻槐像一隻泄氣的皮球,俊逸的臉上滿是通紅的愧色:“對不起,小斯。都是我的錯。”他的語調極輕極輕,落在何斯嘉心裏,泛起一陣痛苦的漣漪。


    兩個人同時舉起手裏的酒,喝了下去。


    “發生過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我不會否認,也不會忘記。但它們畢竟過去了。我們還是,向前看吧。”何斯嘉頭有點痛,說完這些,枕著手趴在了桌上。


    劉忻槐不肯承認她的灑脫,也不能接受她這樣冷漠地判定了他們之間的關係。要做毫無交集的陌生人麽?他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他握住她用來枕著的那隻手:“小斯,你醉了嗎?”她的手是溫熱的,柔軟單薄,下一秒已經從他手裏抽走。


    她抬起頭看著他,眼神有些迷離:“沒事兒,再給我來一杯。”她舉起那隻本屬於劉忻槐的酒杯,等著他給她倒酒。他隻好開了兩瓶新的,一瓶給她滿上,另一瓶握在自己手裏。


    何斯嘉一飲而盡,像是向他證明似的。她第一次覺得喝酒不是個難事,突然心中暢快,開起了玩笑:“倫敦美女也不少,你一個大齡男青年,這麽潔身自好,該不會是有隱疾吧?”


    她好奇,劉忻槐這上等的好樣貌,年紀又正當時,怎麽會在倫敦呆了三年多還沒有女朋友呢?


    “我有沒有隱疾,你要不要試試看?”劉忻槐似醉非醉,喝著,也說著。


    他也試過要跟別的女孩相處,但是太痛苦了。關於何斯嘉的記憶,好像永遠無法成為過去式,一直都是進行時,以致於他每晚都要念著她的名字睡去,清晨念著她的名字醒來。那些孤獨的日子裏,她一直是他的寄托。


    何斯嘉笑了,用早就想說的真心話掩飾她的尷尬:“你看,我們現在可以麵對麵地平靜交流了。至少我們還可以做朋友。”


    劉忻槐不想做無謂的否認。他指了指桌上的花:“它為什麽在這裏?”


    “臥室太亮,客廳有點陰,院子裏剛剛好。”何斯嘉意識已經不太清醒,雖然盡力表現得若無其事,但臉龐越來越粉紅可愛。她本就不善飲酒,兩杯啤酒略微超過她的上限了。如果是內格羅尼,她頂多喝上一口。劉忻槐是記得的。


    他剛想詢問何斯嘉要不要迴房間,她兩肘擱在桌上,腦袋無力地滑落在肘間,露出一側桃紅嬌豔的臉。他呆呆地看了一會兒她清秀潤澤的眉眼,原本伸出去要推觸她肩膀的手,不自覺地改為了落在臉上,眉上,唇間。


    何斯嘉微閉的雙眼還在撲扇著,臉龐有些發燙。她感到一隻冰涼的手小心地劃過臉龐,頓時覺得很舒服,伸手一把抓住它,讓這片冰涼停留在自己臉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劉忻槐才從一動不動的姿勢中調整過來。雖然他想,時間要是能停在這一刻該多好,但還是輕輕抽出了手,把這個害他心潮澎湃的小姑娘背迴了房間。


    閣樓的木梯同時承受著兩個成年人的重量,“嘎吱嘎吱”響得更厲害了。何斯嘉在這片聒噪中心煩意亂起來。


    她先是感覺自己在騰空地移動,幾秒後又側翻落入了一個軟塌塌的地方,好像是那張還沒習慣好的客棧大床。剛才她一直聞到一種幹淨清爽的香氣,現在它隨著那張寬闊的背一起離開了她。房間裏什麽氣味都沒有了。


    她突然想起梔子花是不是不見了,不由得牽掛起來,不清不楚地嘟囔了一句:“咦?我的花呢……”


    一個熟悉的聲音迴答她:“你先睡著,我幫你拿上來。”說完給她脫了鞋,蓋上被子,離開了。


    劉忻槐虛掩上房門,一路小跑地捧著梔子花迴來了。何斯嘉乖乖地躺著沒有動彈,大概是熟悉的香氣充滿房間,她的臉色放鬆多了。


    他把花盆安放在床邊的矮桌上,轉身過去關好窗戶,拉上窗簾,確保房間是暖和安全的,就準備走了。昏暗的空氣裏浮動著幽靜清甜的花香,床上沉醉的人輕聲叫喚:“劉老師……”


    他剛走到樓梯口,腳步一頓,心跳劇烈得不知所措。


    他害怕自己是不是聽錯了,輕手輕腳地迴到床邊,靠近她的臉,認真聽著。都說“酒後吐真言”,但他沒有再聽到這聲叫喚。他在心裏嘲笑自己,難道要留下來,繼續聽聽看她還會說些什麽嗎?


    悠揚的電話鈴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他趕忙一看,是快遞來了。他把手機調成靜音,俯身在她額頭印上一吻,依依不舍地離開了。


    一片暗夜裏,矮桌上的梔子開了五朵,在潔白碩大的重瓣花朵的加持下,花香分外熱烈起來。


    這天晚上,何斯嘉睡得很不安穩。她清醒地感覺到自己醉得有些厲害。臉是發燙的,嗓子堵得難受,但又分明什麽也吐不出來。


    半睡半醒之間,稀裏糊塗地,她打開手機,在“7-201”群裏發了一長串哭包的表情包,然後宣示:“姐姐我來了。我還喝醉了。你們想怎地?”


    杜茹茹跟在後麵發了個哈哈大笑、笑到直不起腰的表情包:“老二你也有今天。你這是受什麽刺激了?從實招來。”


    “嗬嗬,你們不是知道了嗎,豔遇唄。”何斯嘉傻乎乎地迴答。


    “真的真的?講講唄。”朱潔泠冷不丁冒出來,一看這情況開始趁亂套路她。


    “哈哈哈哈,你們肯定想不到吧,哈哈哈哈,劉忻槐也在麗江呢。”何斯嘉肯定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招得徹徹底底。


    群裏安靜了老半天。杜茹茹和朱潔泠沉默了。最後她倆小心翼翼地問道:“老二,你沒事吧?”


    羅書蕾來得慢了些:“老二你要堅強!挺住!”


    三個人都給她發了個擁抱的表情包。何斯嘉睜了睜朦朧的醉眼,迴想起那個情不自禁的吻,心裏滿滿的苦澀。她又迴想起這天下午他倆說過的話,不得不承認,酒它是個好東西,不然他們不知要到什麽時候才能坦承往事。


    第二天一早,劉忻槐過來敲門告訴何斯嘉,他已經把馬勺寄迴北京了。何斯嘉用微信轉了郵費給他,堅持要他收下。他沒有推辭。


    他問苗一一要宿舍地址的時候,她有意無意多說了一句,何斯嘉準備迴京後在學校邊上租一個小點的公寓。他知道來日方長,事在人為。


    現在,他隻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說:“小斯你,以後不要在別的男人麵前喝酒。”


    何斯嘉撇了撇嘴,不置可否。她今天穿了件白色v領的棉布連衣裙,齊肩短發用長長的紅色發帶綁了個馬尾垂落身後,耳朵上墜著長串紅色瓔珞。這一身複古甜美,搭配魅惑的紅唇,更顯明豔俏麗,看得劉忻槐半天挪不開眼睛。


    “你變了——”劉忻槐感慨道,“長大了,也變漂亮了。”


    “三年時間不短,可以改變很多事、很多人。”何斯嘉反駁,“難道你沒變?”


    “那要看你界定變或者不變的標準是什麽。”劉忻槐認真迴應。


    “那你的標準又是什麽呢?”何斯嘉嬌俏的眼波流轉,“也許不存在什麽變或不變,隻是我們認識的時間太短了。”她的意思是,三年前他們認識和相處的時間本就不長,還沒來得及全麵了解彼此。沒想到這段相識跨越三年多,還在延續。


    “你說得對。變或不變又怎樣?你盡管變,隻要我一直等著就好了。”劉忻槐不能阻擋時間的雕琢,改變本就是天經地義,但他暗暗下了決心,他可以不變。


    這或許是因為,他有想要從過去挽迴和堅守的東西,又或許因為,他骨子裏就是守舊的人。做一迴固執的笨人,刻舟求劍,未嚐不可。他賭自己不會輸。


    “如果是現在這個結果,你會不會後悔到麗江來?會不會很失落?”何斯嘉是真誠的。


    “永遠不會,小斯。我很慶幸我來了。”人生中最重要的選擇,劉忻槐知道自己選對了。


    他感覺自己找到了一種永恆的內在時間,用以引導和支配生命的節奏。那是他對她越來越清晰、確定的愛。4月的積雪融化,雲杉坪上撥雲見日,玉龍山在眾人麵前露出真容。他拍下了她虔敬朝聖的靈魂。他當時就知道,這個人會是他一輩子的牽掛。


    劉忻槐賭的,不過就是何斯嘉心裏還有他。她是那麽飛揚、自在的人,心寬似海,能接受一切,隻在親近的人麵前才會釋放出那些促狹的小心思,有時還有點小心眼和自私,但在他眼裏都是可愛真實的表現。即便現在她心裏有恨、有傷痕,也會理性地將它們遮蔽起來,裝作若無其事地把他當做一個陌生人。她對一個陌生人總不至於太差,表麵的客氣和距離還是可以維持的。


    可是離她越近,他就越貪心,越來越不滿足於隻做她的一個陌生人。他感覺自己像是站在大街上的路人,跟屋子裏的她總是隔著一層玻璃,看是看見了,卻不真切,也沒有感受。他也不能強行打破這層玻璃,那樣恐怕她會驚慌失措地逃走。他離那個真正的百無禁忌的何斯嘉,好遠好遠。


    他們的對話在這個早晨沒有繼續下去。廖導打電話過來,說了院裏對何斯嘉的安排,向她要了論文的定稿,並催促著兩個學生的歸期。何斯嘉報告了自己和苗一一的迴京時間。她們幾個的行程裏隻剩下一項:茶馬古道。


    這天夜裏,何斯嘉坐在燈火輝煌、漫天華彩的閣樓窗前,翻開《時間旅行者的妻子》這本書的利久色封麵,從頭看了起來。


    她看得很慢,很仔細,就像過去看過的很多次那樣,仿佛這本書裏,包含了所有與她有關的愛的秘密,以及所有她想要的愛的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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