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窒息的感覺傳來,少年猛地睜開眼睛,透過薄薄的水層,他能看見一道微弱的光芒,不知從哪裏湧出來的力量,少年猛地坐起,腦袋探出淺淺的水麵。


    一望無際的湖水,岸邊十裏生長著濃密的蘆葦,圓錐形的白色蘆葦花盛開著,在無風的環境下輕輕耷拉著腦袋。原本平靜如鏡的湖麵因為自己的動作被打破,以自己為中心的漣漪一圈圈向外擴散著,直到少年看不見,蕩漾的波紋傳遞到很遠也沒有消失。


    滴答,滴答。


    湖水打濕了自己的頭發和衣服,湖邊很淺,少年站起身來,湖水順著頭發流下,劃過臉頰,劃過脖頸,劃過黑白分明的樸素而奇異的服飾,重新落迴了湖裏。


    奇怪的是,這次湖麵一如既往的平靜沒有因為湖水的落入而打破。


    來到岸邊,少年一臉茫然地看著麵前的一切。


    這個世界,似乎隻剩下黑色和白色,可兩種顏色的構成卻不讓人感覺突兀,反而給少年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少年皺了皺眉頭——他似乎,將一切都忘記了。


    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這裏又是什麽地方,自己來這裏是為了做什麽,他什麽也想不起來了,即便他敲敲自己的腦袋,也沒能從空白的腦袋中將記憶敲出來,如閣樓一樣空蕩蕩的腦袋似乎本來就什麽都沒有,更奇怪的是,他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忘記了。


    他張了張嘴,除了發出幾聲無意義的呐喊,說不出一個字。


    又過了一會兒,少年放棄了嚐試,他拖著有些沉重的身體,慢慢走出了湖泊,連他自己都沒注意到的是,原本還濕漉漉的身體,在離開湖水的瞬間變得幹爽,之前的潮濕如同幻象一樣。隨著少年的身體離開湖泊,整個湖麵再次變成了一麵平靜的鏡子。


    低下頭,少年隱約覺得,自己在鏡子上的湖麵裏,應該能看到什麽才對,然而讓他失望的是,平靜的湖麵隻倒映著雪白的天空,並沒有其他的任何東西。


    少年迴過頭來,不知什麽時候,湖麵上升起了淡淡的霧氣,透過淺白色的霧氣能看到下方潔白的湖水,腳踩在沒有被一滴湖水打濕的堅固的黑色地麵,少年的目光穿過薄霧,一棵不知名的樹木生在岸邊。或許是因為白霧的關係,少年隻能勉強看清它的輪廓。


    這是一棵萬丈高的巨木,距離它太近的少年根本看不清它的全貌,無數粗大的樹幹盤虯,堅硬如同地龍的鱗片,有的深深被埋藏在黑色的地麵,有的則猙獰地裸露在地麵上。


    樹的生長很奇怪,它和其他樹不同,沒有筆直地向上生長,而是如垂柳一般向下延申著枝條,無比廣闊的樹冠橫貫百丈,或許是枝幹根本無法支撐樹幹的重量,有些枝幹甚至無力地垂下來,落在湖水的中央。


    霧很薄,可少年就是看不清,他甚至向樹的方向了幾步,可很快就發現,無論自己怎麽努力靠近,這棵樹總是會處於讓自己無法觸及的地方。


    少年再次放棄了。


    他好像是一個喜歡放棄的人。


    轉過身來,少年賭氣一樣不再看那黑色的樹,白色的湖,向反方向走去。他眼力似乎很好,發現在距離自己不遠處的西方山頭的另一邊,有淺黑的煙升起。明明頭腦中沒有對這種東西的概念,可少年還是拔腿向西方走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少年終於登上了這個山頭,他站在高處,向西邊看去。


    或許是因為天是白色的,所以顯得很高,而黑色的地麵又顯得極為開闊,少年的目光越過平坦的地麵,看見了不遠處一個勉強可以稱得上房屋的奇怪建築,牆壁是用黑色的泥漿勉強糊上的,房頂則是用幹癟的蘆葦隨意鋪成的,幹枯的黑色根莖和白色的枯花雜亂地混在一起,顯得極為不自然。砌房子的人很明顯沒有幹過類似的事情,笨拙地房子弄得歪歪扭扭,可就算這樣,仍然用黑色的木頭將房子圍了起來,弄出一個不大不小的院落。


    黑色的草,白色的花,將院落的地麵勾勒出新奇的模樣。或許此間的主人搭房間的手法很笨拙,但自然生成的花草卻很大程度上彌補了缺失的美感。一根三尺來長的木棍插在房門旁邊,倒是顯得有些奇怪。


    吱嘎——


    黑色的門應聲而開,濃濃的黑煙從房子湧出來,伴隨著劇烈的咳嗽聲,一個女孩從裏麵倉皇跑了出來。


    少年的心,不知道為什麽漏跳了一拍。


    在這個隻有黑白的世界裏,女孩的衣著本應該是白色的,但可能因為濃煙的緣故,女孩的白衣被熏得烏黑,隻能在衣角和裙擺勉強能看出原來的顏色,她一邊咳嗽著,一邊用手輕輕扇動著。


    少年一愣,不由得輕輕笑了一下。


    “你是誰?為什麽會在我的家裏?”這時少女才發現家裏的不速之客,她手裏還拿著一個長條狀的東西,前端有些焦糊,隱約能聞到食物的味道,雙手叉著腰,身體微微前傾,有些嗔怒地問道。


    明明什麽都不記得了,少年卻仿佛聽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張大了嘴,卻發不出任何一句像樣的話,隻能毫無意義的叫聲。少年急得滿頭大汗,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著急,明明在湖裏的時候,自己輕而易舉就選擇了放棄。


    但是,現在的他,不想放棄。


    “啞巴?”女孩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焦急,歎了口氣,“也對,這裏什麽樣的人都有……不能說話就老老實實閉上嘴,省的白費力氣。”


    少年感覺自己太陽的青筋暴起,不知道為什麽,總感覺這女孩說話十分毒舌,可明明有些氣憤的他卻不由自主地聽從了女孩的話,閉上了嘴巴。


    “這樣才對嘛!”女孩滿意地點點頭,上下打量了一下少年,自言自語道:“看樣子,應該是剛過來的……可剛過來的不應該來我這裏啊。算了算了,看你這麽可憐,我就勉為其難地幫助你一下吧……”


    “你雖然不會說話,但是能聽懂我說話,是不是?”


    少年點點頭。


    “不知道你為什麽來到了這裏,但是外麵說話不方便,你要不嫌棄就進來……”女孩轉過身,將木門拉開,“提前說話,你要是敢笑話我,我就……”


    女孩的話沒來得及說完,一堵黑影瞬間將她籠罩,這房子在建造的時候本就歪歪扭扭,又經過了不知道多少濃煙的摧殘,房子再也承受不住,歪歪扭扭地倒了下來,不巧的是居然不偏不倚朝著女孩的方向坍塌。少年張大嘴,猛然想起自己不會說話,可他與女孩還有一段距離,眼看著女孩就要被坍塌的房屋掩埋,少年的心距離顫抖起來。


    他……不應該讓這種事情發生的。


    他不應該,再讓這種事情發生!


    房屋終究還是坍塌了下來,不規則的石塊四散落下,卻都被女孩以極為靈活的身法一一躲開,她如一隻在石磚的暴雨中的靈活的蝴蝶,沒有一滴雨水能打濕她的翅膀。少年看癡了,就這樣呆呆地站在原地,完全沒注意到,充當房梁的一根圓木正順著坍塌的磚瓦猛地朝他衝過來!


    “傻子,你倒是動一動啊!”


    女孩的一聲嬌喝讓少年反應了過來,可這時已經晚了,在重力的加持下,本就相當重的圓木速度極快,圓木如猛獸一般朝著少年衝過來,少年閉上眼睛,他不知大自己被圓木擊中會怎麽樣,但是他隻要閉上眼睛,就是女孩旋轉的身姿。


    無論結果如何,他都不會後悔。


    少年忽然又將眼睛睜開,他還想再看她一眼。


    “不但是啞巴,還是個傻子!”女孩氣急敗壞說道,在少年震驚的目光,女孩以比圓木更快的速度衝到了他的身邊,她的手邊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根手臂粗細,三尺來長的木棍,她單手握著木棍的底端,麵對著氣勢洶洶的圓木,臉上沒有半點慌亂。


    下一秒,眼看著圓木要撞到兩人身上,女孩手腕翻動,竟然在千鈞一發的時刻,將木棍墊在了圓木的下方,也不見她多用力,輕輕一挑,赫然就將的不大不小的圓木的一頭挑了起來,然後趁著圓木懸空的瞬間,手腕再次翻動,木棍擊中圓木的另一側,電光火石之間成功將圓木前衝的方向改變。


    “你是傻子嗎?”少年看傻眼了,就連女孩輕輕用木棍敲了自己的腦袋都不知道,看著女孩氣急敗壞的目光,他隻能傻乎乎地笑笑。


    “那木頭衝過來,你連躲一下都不會?就這麽想被撞死?”女孩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訓斥,“傻笑,就知道傻笑!小啞巴,小傻子!我告訴你,也就是遇到我,換成別人,你肯定就被木頭砸死了!”


    女孩氣唿唿地說道,完全忘了是因為自己的原因,房子才會坍塌的。


    “都是因為讓你進來,我的房子才塌了的……你賠我房子!”女孩看著已經變成一地瓦礫的房子,有些不開心地說道,“對了,房子裏還有我剛剛做好的飯菜……你不但要賠我房子,還得賠我飯!別想傻笑蒙混過去,本姑娘手裏的劍……棍子可不管你是不是傻子,聽見沒有?”


    明明很蠻橫,明明很不講理,但是少年就是生不出一點厭煩。


    就這樣,他不明不白地留了下來。


    這裏應該是一個很奇特的地域,少年的理智是這麽告訴他的。當天空是白色的時候,地麵就會變成漆黑的一片,然而當天空慢慢暗下來,地麵卻會逐漸變得不是那麽刺眼的潔白。有些蠻橫的女孩嘴上雖然不饒人,但對少年還是很寬容,當天空變得昏暗,她就會讓他在院落之中休息,有的時候甚至會扭著臉遞過來一把算不得精致,甚至有些粗糙的椅子讓他休息。


    生活大致就是這樣。


    房屋的搭建也隨之慢慢進行著。起初在女孩的指揮下,少年老老實實做著苦力,然而當房屋建起來一半以後,女孩鐵青著臉讓他迴去休息,當天晚上能聽到叮叮當當的聲響,第二天天空泛起白色,“辛苦”搭建的房屋再次變成一堆黑色的瓦礫。


    有風,女孩是這麽解釋的。


    但是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少年已經知道風是什麽東西,他雖然不能說話,可是還是用手比劃著,向女孩示意風不可能這麽大,換來的卻是女孩揮舞生風的木棍以及嗔怒的訓斥。


    最終,建房子的任務還是落在了他的身上。


    和少女上來就從湖邊運送泥巴不同,少年似乎隱約記起,凝固的泥巴並不能搭建牢固的房子,因此有時天還沒泛白,少年就扛著女孩的木棍到湖邊去挖石頭,將石頭按照大小分成兩部分,然後分批運送到院落之中。


    一個由蘆葦隨意搭建起的小帳篷擺放在院落的邊上,女孩呲牙咧嘴地坐著不太舒服,硌屁股的椅子,看著少年在院落中忙來忙去。


    先用大一點的石頭在頭腦中搭建起輪廓,然後用湖邊的泥土混著碎石子,一點點壘起,汗水順著少年的額角流下,低落在漆黑的土地上,他奮力地將石頭捧起來,搭建在合適的位置上。


    很累,很辛苦,但是他不想放棄。


    或許,他不是一個容易放棄的人。


    遠處的湖很大,在湖的另一邊,有一片不大不小的樹林,少年有時覺得累了,就會跑到樹林裏,捉一些當地的野味。那些都是他叫不上來的動物,但少年對樹林卻極為熟悉,仿佛他從樹林中出生的一樣。


    可能是因為她的廚藝並不好,也可能是她想讓自己為那頓被瓦礫淹沒的美食贖罪,總而言之,那天之後,女孩的夥食就由他來照顧。


    他沒覺得有什麽不妥,相反覺得很幸福,雖然很累,但心中有一個聲音告訴他,這才是你想要的生活。


    在捕捉完獵物之後,少年還會細心地從迴來的路上找一些大小粗細相仿的樹枝,隨著時間的推移,撿迴來的樹枝也有上百根,被少年堆在院落的一角。


    房子的雛形已經簡單搭建好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少年能隱約從腦海中尋找到一間房子大致的模樣,或許那個房子對曾經的自己很重要吧,少年這麽想著,不會搭建房子的他本能地按照腦海中房子的格式搭建起來。


    用石塊和泥土搭建框架,然後在泥土沒完全凝固之前,把在樹林中撿來的木條貼滿泥土框架的裏外,這樣從外麵看起來就像一個木屋,走進去後由木頭製成的牆體也比漆黑粗糙的泥麵好看很多,另外泥土的框架還同時兼顧了堅固的特點,讓小房子看起來更安全。


    大地慢慢泛起光芒,天空又籠罩了一層黑色,少年斜靠在院落之中,他的目光穿過被他重新搭建起來的籬笆,能隱約看到另一邊那高聳的巨木。即便相隔很遠,也依然籠罩於巨木的威壓之下,粗大的枝幹被壓彎,落在鏡子一樣的湖水上,每每天空暗下來,少年就會叼著蘆葦梗,看著巨木沉沉睡去。


    他這麽做不是沒有理由的。


    貌似……如果盯著巨木睡過去,當天空重新變得潔白,自己可能會想起一些事情。


    “你在幹什麽?天都亮了,還不趕緊去幹活!”少年睜開眼睛,那一襲白衣出現在他的麵前。


    今天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這女孩很熟悉——不是相處太久而熟悉,而是因為其他事情而熟悉。


    少年習慣性地敲了敲腦袋,還是想不起來。


    站起身來伸個懶腰,似乎有什麽東西從自己身上掉了下來,少年低下頭,一根手指頭大小的木條正不偏不倚地掉在自己的腳邊。


    這是一根神奇的木條。


    這個世界隻有單純的黑色和單純的白色,然而這木條卻在兩端呈現出截然不同的黑白兩色,這是少年第一次在這個世界看到如此新奇的東西,他彎下腰,將木條撿了起來。


    他十分篤定,這個木條就是從他身上掉下來的,可他十分清楚地記得,自己身上並沒有這樣的東西。


    少年又敲了敲腦袋,有些怨恨自己的記憶。


    “喂喂,你本來就傻乎乎的,再這麽敲下去,指不定哪天就從小傻子變成大傻子了!”女孩走了過來,有些不爽地叉著腰,然後伸出白皙的手,握成拳頭輕輕在他腦門上敲了兩下。


    “以後你不許打自己了……隻能我打你,懂嗎?”


    女孩的話似乎有些盛氣淩人,但少年還是樂嗬嗬地點點頭,再次將腦袋伸了伸,讓女孩又敲了兩下,女孩滿意地點點頭。


    少年將木條收入懷裏——滿心歡喜的他全然顧不上除了她之外的任何東西了。


    天空黑白交替了不知道多少次,房子已經從雛形慢慢變得完整,少年也在一天天觀看巨木的過程中變得更加安靜。


    現在的房子,就差房梁和大門了。


    少年的意思,房梁就用先前的圓木就好,但女孩卻死活不願意,非要自己重新找一根,然而少年找遍了樹林,也沒能找到能撐起房子的大木。原本的大門也在坍塌房屋的重壓下粉碎,如果隻是弄個一個普通的,用一根根木條編成的類似籬笆的大門,少年感覺有點不尊重自己一點點用心搭建起來的房子。


    房門需要一整塊巨大的木頭,房梁同樣如此,然而他走遍了樹林,也沒能找到可用的木材——他把目光,盯上了湖邊的巨木。


    如此巨木,他隻要能弄到它一點枝幹,就能得到上好的房梁和房門。


    “什麽,你要去砍湖邊的木頭?”女孩的語氣中充滿了驚訝,她頓了頓,“那棵樹,在我來之前就存在,而且那麽大……你的意思,是隻砍一點枝幹?”望著少年用書一頓筆畫,女孩的心情似乎變得不錯,用手敲了敲少年的額頭。


    少年已經不敲自己了,現在敲額頭已經成為了她的習慣。


    “那個地方……唉,你一個外來人,還沒有摸清世界的規則,亂跑會出事的……也對,你是個小傻子。”女孩歎了口氣,從凳子上站起來,迴頭看了看自己即將完成的房子,似乎在思考是否真的需要到湖邊巨木那邊才能獲得必要的房梁和房門。


    “算了,我不放心你自己去……小傻子,我陪你去吧。”


    當天空再次泛白,兩人離開了小院,登上了山頭,重新來到了湖邊。湖水一如既往仿佛鏡麵,巨木參天而起,樹幹因為重量垂落湖麵。


    來到巨木麵前,少年找了一個幹淨的巨木根莖讓女孩坐好,自己一個人繞著巨木轉了一圈。這巨木實在太大了,走近了看更如同山嶽般大小,就算少年意識到自己必須走快一點,等轉迴女孩身邊的時候,女孩都已經趴在根莖上睡著了。


    少年看著那白衫,心中不知為何有些泛酸。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敲敲自己的腦袋,但很快意識到,他已經沒有這個習慣了。


    他迴過頭去,看著巨木彎下腰的那塊軀幹。剛才走得緊,自己隻是粗略一瞥,但是卻仍然讓他找到了一個奇怪的地方。


    之所以巨木會彎折,並不是因為樹冠和垂下的枝幹太重,而是撐起整根巨木的樹幹,被挖走了一塊,巨木失去了平衡,這才造成了彎折。


    少年彎下腰,隻能在彎折的地方看到一個極小的傷口。


    他的內心狠狠一顫,猛然間似乎想到了什麽,但是很快這種感覺再度消失。


    如果沒有她的原因,他是一個喜歡放棄的人,明知道再怎麽思考也沒有頭緒,少年再次放棄了。


    少年扭過頭,猛然在湖麵上看到了一絲黑影,仔細看去,少年心頭大喜,先前他就注意過,會有巨木的枝幹落在湖水之中,他今天來,也隻是想來這邊碰碰運氣,沒想到真的在湖水中找到了。


    他快步走到湖邊,慢慢遊進了湖水之中,沒有泛起一絲漣漪。


    一塊很大的木頭,少年欣喜地一把抱住,可能有湖水浮力的因素,少年毫不費力地就拖著木頭上了岸,湖水打濕了他的頭發,水珠隱沒在因木頭攪動而泛起的層層波浪中。


    離開了湖水,木頭變得極沉,少年費力地將木頭抱上來,他餘光瞥見女孩已經醒了,連忙放下木頭,朝著女孩興奮地揮手。


    他揮動的手停在半空——女孩的情緒,似乎有些異樣。


    迴去的路上,向來喜歡教訓自己,然後用手輕敲自己額頭的女孩卻極為罕見地沉默了。他幾次想要詢問,但張開的嘴隻能發出無意義的咿呀聲,他急得滿頭大汗,拚了命想要靠自己來說出關心女孩的話,但依舊是沒有意義。女孩似乎是看出了少年的焦急,伸出手敲了敲他的腦袋。


    “別擔心……我沒有事。”


    聽到女孩的話,少年點點頭,逐漸放下心來。


    他可能真是一個傻子。


    天空被黑色籠罩,往日總喜歡看著巨木入睡的少年轉過頭去,冥冥之中有個聲音告訴他,如果再這麽做,他會覺醒更多的記憶,而最終的結果,就可能是失去她。


    他不想這樣,他甚至可以繼續做她的小傻子。


    當天空再次變得潔白,先前沉默的女孩再次變得趾高氣揚起來,仿佛之前的低沉都是少年的幻覺,她叉著腰,指揮著少年將木頭砍為一長一短兩部分,長的經過簡單地打磨架上了房梁,短的則從中間劈斷,勉強弄出大門的雛形。


    少年揮汗如雨,他不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好,仿佛這樣的生活才是他想要的。


    這一天很辛苦,少年靠在已經裝好的門前,忘記了自己不能看著那巨木而眠,沉沉睡去。這一覺他睡得相當沉,夢裏出現了很多人的名字,也經曆了相當多的事情,可當他睜開眼睛,卻似乎將一切都忘掉了,他搖了搖頭,也沒太在意。


    自己有她,就夠了。


    他慢慢站起來身來,今天應該是最輕鬆的一天了,房子的整體已經完全搭建好,就差房頂的布置,昨天她和自己說好,等天亮了,他們就到湖邊去扯些蘆葦。起初少年想靠木材和泥土搭建屋頂,但是女孩死活不同意,少年拗不過她。


    少年變得惶恐——他找不到她了。


    他猛地推開房門,裏麵是溫馨木質的牆體,穿過木地板,裏麵簡單的爐灶和洗漱一應俱全,再往裏走,是一張他親手搭起的木床,雖然不夠美觀,但足夠結實,而令他恐懼的是,他找遍了房子的每一個角落,都沒有找到她的蹤影。


    他發了瘋似地推開了房門,衝了出去,他第一個先跑到了樹林,他在這裏不知道呆了多少天,多少年,很熟悉這裏的地勢,然而每棵樹的前後他都找過了,也沒有她的蹤影。


    他又向更深的地方前進,然而一無所獲。


    答案,似乎顯而易見,她就應該在那裏,可少年邁向湖邊的腳步猛地停下了。


    今天的自己,似乎有些不正常。


    或許是很長時間都沒有看著那巨木而眠,昨天他一股腦覺醒了很多記憶,他知道天和年是什麽東西,他也明白天亮了是什麽一絲,而在他覺醒的記憶深處,似乎有一個名字在不斷沉浮著,他怎麽也想不起來。


    少年忽然愣住了,他方才注意到,和女孩相處了這麽長時間,自己好像從來沒有見過她的臉。


    他想起最開始和她見麵的場景,他隻注意到女孩的一襲白衣,她的麵孔仿佛被什麽東西遮掩了,但當時自己並沒有臉這一概念,所以也沒有在意,等相處的時間長了,習慣就會遮掩一切。


    少年想到這兒,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在湖邊,他也曾低下頭,卻不曾看到過自己的麵孔。


    他朝著湖邊拔腿就跑,他想起來很多事情,但是這些都不重要了,他隻想迴到她的身邊。


    他以最快的速度翻過了山丘,穿過了崎嶇盤虯的巨木根莖,他的目光焦急地尋找著。


    巨木彎下了腰,長長的枝條垂在湖心,今天的霧氣變得更加濃鬱,女孩白色的衣衫閃爍著些許微光。她坐在巨木垂下的枝幹上,雙手背在身後,身體傾斜靠在後方,如玉一般白皙的小腿耷拉著,珠圓玉潤的小腳丫輕輕點在如鏡子般的湖麵上。


    湖麵被打破了,邊緣泛起白色微光的漣漪從湖中心向周圍擴散,天地瞬間安靜了下來,少年屏住唿吸,此時,此間,此世,他的眼中隻有她。


    似乎是覺察到少年的到來,女孩輕靈地從枝幹上坐起來,白皙的手將如夜般漆黑的長發捋到身側,她沒有轉過身,她下方的湖麵微動,仿佛是剛剛觸碰到腳趾的殘留水滴滴落導致的。


    “你……是來跟我道別的嗎?”少年聽不出女孩的情緒,“也是,你雖然是個小傻子,卻也不能總被我束縛著……房子已經建好了,你也是時候離開了……”


    少年用力搖搖頭,已經覺醒一部分記憶的他知道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但是哪怕世界崩解,也沒有麵前的人兒重要。


    他不想走,他不會走。


    “走之前,能幫我個忙嗎?”女孩慢慢走到少年的麵前,少年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卻能感覺到她聲音帶著些許泫然,他連忙點點頭,他不會拒絕她的任何請求。


    他虧欠她很多。


    “你有根小木條是吧?之前你睡覺的時候我看見過一次……我覺得挺好看的,能送給我嗎?”女孩朝他張開了手。


    少年不假思索地將木條遞了出去。


    那是根不算精致的木條,但女孩在接過去的瞬間,手還是不易察覺地輕輕顫抖了一下。她將自己如瀑布一般的頭發挽起,用那根小木條將發型固定值,她輕敲著轉了一圈,或許她身後的湖泊是世界上最美的景色,可少年的眼中卻隻有她。


    “好看嗎?”


    少年用力點點頭,剛剛的一瞬間,他好像看到了她的笑。


    女孩走到少年身邊,如玉一般的小手輕輕拉住了他,少年感覺自己心跳得飛快,好像快從腔子裏跳出來一樣,他暈暈乎乎地跟著女孩,慢慢向巨木靠近。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應該是從湖裏蘇醒的吧?”


    暈乎乎的少年隻顧著點頭,他感受著手中的溫軟,眼眶有些濕潤了,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這份安寧和美好來之不易,哪怕平日裏他就一直和她在一起。


    女孩停下腳步,少年這才發現,自己和她已經來到了巨木彎曲的地方,細小的傷口閃爍黑白兩色的光芒。


    “這個東西,好像叫建木。”女孩走到傷口旁邊,“我來這裏之前,它就存在這裏了。”


    建木這個名字,少年似乎很熟悉,但卻想不起來任何細節,可他一點都不在意,他滿眼都是她。


    “我們那邊,管這種能固定發型的東西,叫發簪。”


    “小傻子……你能幫我摘下它嗎?”女孩聲音柔柔,卻帶著幾分罕見的顫抖。


    少年下意識地伸出手,他的唿吸變得十分急促,明明隻是幫她把頭發散下來,明明隻是這樣簡單的事情,為什麽自己卻覺得如此沉重?他的心十分喜悅,又有一種難言的痛苦。


    黑色的長發,如瀑布般傾瀉,那個沉浮在他心裏的名字,一瞬間浮出水麵。


    “佟——”


    白影,白衣,白皙的手指,再次輕點在他的唇間。


    “你不但是個小野人,還是個小傻子。”


    一瞬間,他看清了女孩的臉龐,那正是他無數日夜,無比思念的人兒!那閃爍淚光的黑色瞳孔中,倒映著自己金紅二色的妖異眼瞳。


    “我這麽愛你……又怎麽舍得你去死呢?”


    “你的身份……不是屬於你和我的秘密嗎?”


    女孩如往日一般,輕輕敲了敲少年的額頭,親昵之中帶著一絲責怪。


    少年身體劇烈顫抖,手中的木條也掉落下來,他沒注意到的是,那木條在觸碰到巨木的瞬間,就順勢融入其中,而閃爍光芒的傷口,也開始慢慢愈合。


    他撲了過去,將女孩摟在懷裏,他好像已經可以講話了,但此時他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有無數話想說,但這些話最終都化作了無聲的淚水。


    當四目相對,雙唇便自然吻在一起。


    大地開始顫抖,彎下腰的巨木如巨龍一般抬起了頭,天空破碎,似乎承受不住巨木撐開的身體。雙唇緩緩分開,在天崩地裂麵前,女孩在少年的眼中沒有看到一絲慌張,他的眼睛裏沒有崩裂的大地,沒有破損的天空,隻有一個女孩。


    女孩不舍地看著少年,可她明白,他終究是要走的。


    他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她看著少年的眼睛,然後在少年震驚的目光中,用力一推,少年重新落入湖裏。


    他掙紮著,拚命向遊上來,想要迴到她身邊,不願放棄夢中的美好。然而無論他多麽努力,以往充滿浮力的湖水卻似無數雙大手死死纏住他,將他向湖底的深淵拉去。


    女孩看著不斷掙紮卻始終下沉的少年,兩行清淚落下,滴入湖水之中,湖麵微動。


    “我的小野人,好好活下去吧……沒必要再等著我,明白嗎?”


    “隱瞞自己的身份,然後找一個好女孩……這對你並不是什麽難事。”


    “但我還是有一個自私的請求,我希望在你的心裏,一直能有我的位置……請你不要忘記,曾經有一個愛你的女孩……”


    “長河搖,長河搖,一曲浪頭一丈高,二曲三曲命難逃,四曲五曲若來到,家中爹娘哭斷腸,若是見到第六曲,就是神仙也求饒……”


    “永別了……我的小野人……”


    “我愛你……王磐……”


    透過水光,少年看到那巨木挺直了腰板,恢複成了他在藥園中看到的模樣,而那在樹下和自己擁吻的女孩,早已消失不見。


    他還愛她,他永遠也忘不了她。


    “就算來到了一個新的世界,就算失去了原有的記憶,我還是會義無反顧地愛上你。”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族咒:山隱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文也吉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文也吉也並收藏族咒:山隱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