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說好,我這可是烈酒。”朱瞻基遞酒的手還懸在半空,臉上仍是一味調笑,“你喝得了嗎?”


    “你請我吃飯,我也沒什麽能報答你的。此刻時辰尚早,要聽我吹奏一曲嗎?”


    胡善祥拍掉了手上的殘屑站起來,扶著朱瞻基的肩膀一步跨上石頭。沒等他反應過來,彎腰伸手奪過酒囊仰頭灌了滿嗓。


    “好酒!”


    她束發的冠也在這狂放的動作中墜落,滿頭青絲若瀑布直下,在山巔的狂風中肆意飛舞。她張開雙手,素白的道袍也烈烈作響,似與風聲相和。


    此時萬籟俱寂,朱瞻基仰視石上的女子,恍惚天地間唯他二人。


    今日實不是個好天,陰沉沉的,竟似要下雨。


    胡善祥嗅著鼻尖有些潮濕的味道,看著天上翻滾的灰色,不知為何,原本糾結該吹奏何曲的心莫名地安定下來。


    自腰間取下竹笛,胡善祥撫摸半晌,終於將它抵在唇邊。


    嗚——


    一道壓得極低的聲響忽然自耳畔乍起,原以為自己會聽到一首歡快曲調的朱瞻基笑容猛地一收。


    胡善祥卻沒心情理會,隻是自顧自沉浸在笛聲中。


    婉轉的曲調明明歡快,卻無端讓人心緊。就好似再圓滿的結局,總因走到了終點而叫陪伴一路的人、默默旁觀的人,都覺出萬分感慨。


    是英雄功成名就從此了無音訊、是青春未曾辜負卻也再難重返、是萬世功名不過留給後人唱傳。


    雖未遺憾,但生遺憾。


    是曲中人,亦是聽曲人。


    朱瞻基的腦海中不斷閃爍著這麽多年自他爺爺燕王起到如今他這個皇太孫,累累功績落著累累白骨……


    今歲十八,風華正茂,他的人生該正當年華,可一路至今,竟常生疲累不堪。


    那她呢,吹出這樣笛音的人,曾經曆了什麽?此刻又在想什麽?


    朱瞻基忽然覺得,自己麵對的好像不是一汪清澈但幽深的清泉,而是一望無際、浩瀚無垠的大海。


    由始至終,他從未看清過她。


    笛聲漸漸拉長,若隱若現,叫他以為此刻已是曲終。可是忽然,隻在轉瞬間,猛然高亢的轉音重重砸在了他的心上。


    胡善祥緊閉的雙眼猛地睜開:一躍而天下生,耀眼的金光在她眼底折射出絢麗的色彩,她是那樣的意氣風發,再不見那哀而不傷的溫柔。


    此刻,天地盡在她的眼中。


    心鮮活地跳動著,她的眼前不斷的浮現出故人的身影:劉三好、錢飛燕、展笑容、甄嬛、曹琴默、年惜文、雪鳶、王娡、意歡、蕊姬、班恬、張蓁和張宓、於客子還有……劉驁。


    輾轉多世,她曾有過那麽多愛恨情仇,也並不都事事如意,完滿的結局之下未嚐沒有自己的遺憾。可惜人總也無法迴頭,舊人也隻能被拋在身後。


    他們的故事亦是我的故事,他們的故事已經落幕,而我的,卻才剛剛開始。


    總要善始善終才好。


    嗚——


    鼓噪的風一刻都未曾停歇,曲子卻終有停下的那刻。


    兩人誰都沒有開口,朱瞻基原準備好的那些甜言蜜語、那些真情剖析此刻都煙消雲散。


    一生驕傲,過早的站在凡俗眾人之上,自以為也算經曆過世事的好聖孫摸了摸心口苦笑再三,原來他也有疑心自己般配不上的人。


    “聽了我的曲子,可有了悟?”


    胡善祥盤腿坐於石上,灌了一大口烈酒,笑眯眯垂眸看他。朱瞻基一語不發偏過頭,抬起袖子快速地抹了下眼睛,奪過她手裏的酒囊也灌了一口。


    烈酒入喉隻覺灼心,他張了張嘴,薄唇卻吐露出堪稱刻薄的話來:“你該出家去做道長。”


    女孩似是當真了,眉眼俱是舒朗笑意,兩手握拳向他拜了拜:“真的?那你給我建道場嗎?”


    “要不等我當了皇帝,給你塑個金身吧。我還能給你封個玉女妙音元君,就在雞鳴寺旁邊讓你也受皇家香火,可好不好?”


    朱瞻基見自己越說她那雙瀲灩秋水似的眸子就越亮,碧空如洗隻倒映著自己似嗔似怨的嘴臉,唯覺不堪。


    幹脆背靠在石頭上,不再看她。


    這人是強留不住的。


    朱瞻基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意識到這一點,不為她那些背景或本事,單隻這個人,他強留不住。


    自肺裏深深吐出一口濁氣,可恨自己,也是個撞了南牆還不肯迴頭的。


    “咱們迴吧?”


    扭過頭,他複又揚起笑臉,伸出自己的左手,又重複了一遍:“咱們迴吧?”


    “你還沒說,方才在我的曲子裏聽見了什麽?”


    “……很多,”朱瞻基沒有收迴手,維持著這個動作,聲音漸漸嘶啞,“想起了很多,隻是太陽出來了,我唯一記得的,大約就是我此生最大的債。”


    “靖難?”


    “……是也不是。”手臂已經開始酸軟,他卻望著左手食指上的那塊疤,想起了自己多年來的噩夢,“我曾經,在我爺爺製造的血案裏,能救下一個冤魂……她死了,我沒能救下她,我誰也沒能救下。”


    男人揚起笑臉,比哭還要難看。


    “……朱瞻基。”


    男人恍惚地看向她,卻見那人披頭散發一身白衣,在他婆娑淚眼中有一瞬還以為自己死了,她在為自己披麻戴孝。


    正為自己這荒唐的想法感到可笑,卻見女孩忽地伸出左手托住他的右手,兩人食指交錯處,是兩道莫名相似的疤痕。


    他的眼睛猛地睜大,震驚地看著那朵從來漂浮不定的雲,微微彎下自己驕傲的脖頸,在他的食指指尖,落下輕輕一吻:


    “我是為你而來啊……”


    似歎似訴,如夢如幻。


    自他的脊骨處忽然爆開朵朵煙花,又好像被藤蔓死死纏繞,一股強烈的命定之感從未如此清晰地縈繞在他的腦海。


    “你是?你是…那個女孩!你就是那個女孩!你沒有死…沒死……”


    朱瞻基反手握住她的左手,將人從石頭上拉進懷裏,終於說出了午夜夢迴輾轉反側壓在心中的那句:


    “對不起。”


    胡善祥第一次迴抱住他。


    大起大落、大落大起,人生……莫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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