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海月曾在白迦陵的要求下,潛入皇宮,帶走了一個孩子。


    這本是任何一個修行者,包括白迦陵在內,都無法做到的事情。


    皇帝是人間唯一的半神,皇宮就是祂的神國。


    別說多了一個活人,就算多了一隻蒼蠅,皇帝都能感知。


    辰星又是理性之光,至高的皇帝,掌握帝國最海量的信息,皇宮又是距離他最近,他最熟悉的地方。


    在最頂級的ai眼皮子底下,試圖繞過防火牆,是什麽結果?


    哪怕是白迦陵,也做不到不被發現。


    她可以欺詐一時,卻瞞不過皇帝的運算邏輯。


    放眼全天下,隻有花焰主有可能做到這理論上絕不可能完成的壯舉。


    贗品也能勝過正品。


    這就是模仿的真諦。


    不得不說,有白迦陵當隊友,就是方便。


    她連目標都幫伊海月選好了。


    伊海月觀察了目標整整一年,最終趁著目標出來“探親”的機會,將人扔給白迦陵,自己進了宮。


    潛入那重重陣法保護的密室,將小女孩抱起來之前,一切都很順利。


    隻要啟動陣法,伊海月就會直接從皇宮消失,出現在千裏之外。


    一道銀色的流光,卻忽然現於眼前。


    帝國的新皇,不需要用任何言語來發出敕令,就已經令這個房間的時間暫停。


    “不必驚訝,也不用緊張。”


    “朕隻有一事相詢。”


    以脾氣溫和著稱的仁聖之君,就連說話,也是溫聲細語。


    唯獨冰冷無機製的銀發,不帶情感的銀眸,象征著他確實是人神通道關閉後,天底下最強也最大的怪物。


    但這至高無上的君王,隻問了她一個問題。


    “漫長的人生中,有沒有人分辨出你的模仿?”


    嚴格來說,這位陛下的用詞,也不算錯。


    她勝過了前代花焰主,頂替對方身份,得到對方全部馬甲的同時,自然也得到了相應的記憶。


    曆代花焰主,都是如此傳承。


    自然而然的,前代、前前代、前前前代……殘留的馬甲和記憶,也都歸她所有。


    雖然越往前追溯,就越因為戰鬥、損傷、汙染等等因素,零落散逸。


    可確實是成千上萬的人生。


    多到她有時候都會恐懼,會分不清鏡中的自己。


    這千百記憶中,唯有一份平平無奇的記憶,被曆代花焰主小心保存,就算深受重傷,也沒一人丟棄。


    “有的。”她聽見了自己的迴答,“隻有一次。”


    “一個堅決不認為,這是她女兒的母親。”


    明明是個再平常不過的婦人。


    沒有美麗的容貌,沒有過人的才學,沒有掙錢的工作,和周圍人的關係也隻是一般般。


    每天圍繞著柴米油鹽,不是穿著圍裙在廚房忙碌,就是在拖地、抹灰、擦窗子,或者縫縫補補。


    但在花焰主頂替她女兒迴家後,歇斯底裏:“你不是我女兒!”


    明明所有,從父親到兄弟姐妹,到親朋好友,都覺得就是本尊;


    明明監察司來過一遍又一遍,都沒檢查出問題;


    明明那代花焰主後來潛移默化,對家人更好,對母親尤其更孝順,讓全家雞犬升天,讓她不必勞作,奴仆簇擁,穿金戴玉。


    可那位婦人還是執著地要尋找自己的女兒,不惜一身布衣,冒險出城。


    因為她“瘋了”,三番兩次去闖監察司,試圖去城外,最終被忍無可忍的家人關起來,差點弄死。


    花焰主將人救了下來。


    她要找,就派人保護她,讓她去找。


    那位婦人就這麽找啊,找啊,找啊,找了一輩子。


    找到身體不能動了,就做手工攢錢,委托其他人找。


    彌留之際,垂垂老矣,神誌已經很久都不清醒的老婦人,混濁的眼中流出淚水,對著虛空說。


    “我知道,這些年,你一直在派人保護我,暗中給我錢,照顧我的衣食住行。”


    “我很感激。”


    “可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的孩子在哪裏?”


    她的眼中,有痛苦,有哀求,有感激,也有恨意。


    曆代花焰主,因為人世遭遇,都早早磨煉出一顆鐵石之心。


    但不知為何,那代花焰主在聽見這句話的時候,眼眶中不知不覺就盈滿淚水。


    隱匿身形看了半晌,終究還是沒有現身。


    她不能說。


    一旦說了,就等於被拆穿。


    監察司嗅覺何等敏銳,花焰主的馬甲往往是一個勾著另一個,層層疊疊。


    但這也代表,順藤摸瓜,非常輕易。


    大量馬甲被扒,對花焰主來說,代表修為的巨大倒退,是絕對不能忍受的事情。


    與這樣巨大的利益相比,一個老婦人臨死前的懇求和悲鳴,是那樣微不足道。


    明明隻要模仿她女兒幾年,把事情做完,可以拿到這個馬甲,結束走人,根本不用管她家人的死活。


    就像對老婦人的其他家人一樣。


    他們因為“她”得了好處,對她歌功頌德。


    為了討好她,甚至將自己的“瘋母親”丟棄。


    那“她”做出些大逆不道的事情,連累他們一同下獄甚至丟命,也很平常。


    這個身份已經無用了。


    完全沒必要冒著被監察司拔出蘿卜帶出泥的風險,派人照顧這位普通的老婦人,將之奉養終老,並且隔三差五更換身份,前去探望。


    太容易暴露了。


    可為什麽,探望了幾十年?


    又為什麽,會將這微不足道的記憶,放在靈魂深處,小心翼翼珍藏?


    甚至成了某種習慣,或者傳統。


    每一代花焰主,在徹底篡奪前代後,看見這份記憶,都會發呆很久。


    然後,用最珍重的姿態,保存到靈魂的最深處。


    就這麽傳承了幾千年。


    “那個女孩,不乖巧,不溫順,不貼心,不優秀。”


    伊海月平靜地說:“功利、世俗、薄情、踩高捧低,完全看不起隻會做飯和打掃衛生的母親,隻會討好冷酷卻能掙錢的父親。”


    花焰一脈深諳人心,當然不會看錯。


    所以,每代花焰主都不理解,對於這樣一個白眼狼女兒,婦人為什麽要花一輩子去找。


    明明有個更優秀的“女兒”就在身邊。


    明明所有人都認為“她”變得更好。


    答案卻是。


    “你不是她。”


    因為不是,所以不行。


    沒有別的原因。


    伴隨著她的話音落下,時間重新開始流動。


    陣法生效,空間流轉。


    伊海月抱著沉睡的女孩,出現在白迦陵麵前。


    她狀態不對,白迦陵必能看出。


    卻沒有問。


    隻是在多年後,再一次聯係伊海月,邀請她一起去西秦王宮。


    那一刻,伊海月就知道。


    當年由皇帝一問勾起的心魔,時隔多年,終究還是無法逃脫。


    正如白天霜與她重逢之時的第一句話。


    【現在的你,還有幾成是自己呢?】


    雖然迴答得無比篤定。


    【全部。】


    【一百、一千、一萬,都是我自己。】


    但在這一刻,截然不同的兩種表情,出現在伊海月的臉上。


    左邊是徹頭徹尾的寧靜;


    右眼卻不自覺滑落淚滴。


    “不要死!”


    “阿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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