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仿。


    這個詞,觸及到了海月內心深處最深的角落。


    她幾乎是本能逃避,將書放下。


    卻在夜深人靜時候,又偷偷拿起。


    因為無書可看。


    因為要和其他人尋找話題。


    她這麽告訴自己。


    這些理由也不能算錯。


    去年的天都宴飲,讓西秦的幾位世子拉攏到了不少助力,競爭更加殘酷。


    大半年時間,其他繼承人死得死,殘得殘,隻剩最後兩人。


    昔日從牢房將他們撈出的白衣人,目前的西秦大世子,就是其中之一。


    為防止自己的心腹、得力手下們被算計,大世子將部下的家人們全都接到了府邸,集中保護。


    海月雖然本就在世子府的藏書閣工作,但藏書閣在世子府邸的偏遠地帶。


    平常時間,保護陣法夠用。


    現在這種情況下,那裏就不夠安全了。


    於是,她被接到核心區域,和其他家屬同吃同住,集中力量保護。


    偏偏遮羞布還不能扯掉,對外的理由,竟是大家都在世子府邸工作,都是同事。


    也挺可笑。


    海月一邊自嘲地想,一邊翻開了書。


    女同事說得沒錯,這書有點狗血。


    開篇就是女主明明什麽都沒做錯,卻眾叛親離,被夫家和娘家聯手,斷了後路。


    從父母到公婆到丈夫到兒女,都參與了這場對她的戕害。


    世俗意義上的她死去了,真正的她則被賣到羅教,即將成為妖人轉嫁修煉失敗代價的道具。


    然後就是轉折。


    她幼年的時候,無意中救了一個修行者。


    這次,二人在羅教重逢。


    毫無疑問,這位修行者,是個高大、俊美、帥氣、冰冷的美男子。


    還是個監察司在羅教的臥底。


    這當然是男主。


    因著這層臥底的身份,男主不僅無法幫女主親自複仇,還要假裝折磨她。


    畢竟,索要她的理由,本身就是要試驗自己的新蠱。


    男主問女主,要不要被種下的,是能隨意變換容貌、身材的特殊蠱蟲。


    女主這才知道,許多貴族,早和羅教妖人有所勾結,犯下累累血案,她的悲慘不過是其中一環。


    若是種下此蠱,性命就操縱在男主手裏,成為他的臥底。


    女主毫不猶豫地答應。


    她整整準備了十八年,終於在男主的指示下,開始自己的複仇。


    此時的仇人們,已經各個位高權重,不是輕易能夠撼動。


    但女主馬甲多。


    而且個個都是這些仇人的薄弱環節。


    她以家族甲的“表小姐”身份進府,又和家族乙的某位大人物是“筆友”,又是家族丙的供貨商,又和家族丁某位大人物早逝白月光長得一模一樣……


    多重身份,多層演繹,將時間管理上演到極致。


    拆穿與遮掩,自然是其中最熱門的橋段。


    多少次即將露餡,都被各種各樣的巧合、意外和隨機應變,遮掩過去。


    海月一邊吐槽這小說真狗血,一邊看到了天大亮,第二天頂著熊貓眼,無精打采,將第一卷還給女同事。


    對方露出找到同好的興奮:“你熬夜看了?”


    海月打了個哈欠:“通宵。”


    女同事立刻從隨身攜帶的包裏拿出後麵幾卷:“後麵更精彩!你快看,看了我們就能一起聊!”


    海月道了聲謝後,就開始翻了起來。


    後麵劇情,和她想得差不多。


    無非就是女主利用自己的一個個馬甲,擊破一個個家族。


    因為這些身份都是假的,用完就丟,不可惜。


    所以,她喜歡用很決絕的方式解決問題,死遁的方式可謂千變萬化。


    就像隻綻放幾天的花。


    就像轉瞬即逝的焰火。


    轟轟烈烈地綻放後,留下一地狼藉。


    故事到最後,女主報複了所有仇人,在幕後布局、收網的男主,也成功剿滅了這個羅教組織,立下大功,迴到監察司。


    兩人幸福快樂生活在一起。


    俗套的狗血大團圓結局。


    不知為何,海月心裏有些異樣。


    本能告訴她,不是這樣的。


    曾經徹底打碎過自己,完全成為另一個人的贗品、殘影的海月,比誰都明白。


    身體上的容貌可以改迴來;


    精神上的變化卻不可逆轉;


    女主這十八年來,模仿了這麽多人,唯獨沒有自己。


    昔日那個天真、善良、溫柔、賢淑,卻懦弱、無力,按照世人規訓活下去,最後卻因為沒有利用價值,被所有人背叛的自己。


    大概也不想要了吧?


    當意識到世界的殘酷,明白人性的涼薄之後,昔日恪守的原則,就成了一堆廢話。


    可如果沒有一些複仇之外,依舊堅守的東西。


    那女主是誰呢?


    海月知道這個疑問不會得到他人理解。


    就算詢問,別人也會很奇怪地說:“她有男主啊!男主很愛她,一直幫她,他們會很好生活下去。”


    又或者:“這就是本小說,作者一看就不懂修行者內部的事情,很多事情寫得亂七八糟,十分可笑,你別太較真啦!”


    但不知為何,就是有個聲音,在海月心裏說,不是的。


    她當年被強迫吃堅果,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時候,心中的動力,就是她要活下去,要成為大人物,要擁有力量,要對父母複仇,要保護阿弟。


    複仇和阿弟,是她心中的兩根支柱。


    一根讓她能扛過一次又一次瀕死的窒息;


    一根拉住了她內心的善念,讓她沒有因為憎恨變得麵目猙獰。


    不是阿弟需要她。


    是她需要阿弟。


    正因為那些最痛苦的時候,有這麽一根弦繃著,反反複複告訴她,你是海月,是姐姐,要保護弟弟,不能讓他死。


    她才能不徹底迷失。


    可這個女主,沒有要保護的人。


    所有人都對不起她,男主又比她強太多。


    海月相信,強烈的仇恨,能讓她十八年來不迷失。


    可複仇完畢後,她真能迎來新生嗎?


    靠什麽?對男主的愛?


    海月有些心煩意亂。


    她也覺得自己挺奇怪,居然和一本小說較了真。


    卻忍不住將這幾卷翻來翻去。


    然後就發現,故事的最後,有幾張空白頁。


    先前她以為,是印刷失誤,多印了幾張,就沒多管。


    可這次,她翻過這些空白,卻發現,最後一頁居然還有個番外。


    上麵寫著,許多年後,女主和男主攜手出遊。


    女主雖用蠱蟲保持容顏不老,卻難掩眼神滄桑,身體也變得很差,隻能靠輪椅行動。


    男主卻依舊青春常駐。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看日出。


    壽命走到盡頭的女主,目不轉睛地看著男主。


    最終,二人都沒離開山頂。


    下山的,隻有一個樵夫。


    按理說,這是暗示女主壽終正寢,男主殉情。


    海月卻脊背發涼。


    她記得,前麵的劇情裏,女主扮演過樵夫。


    故事的結尾,寫著一句話。


    【花朵明年還能盛放。】


    【焰火填充了藥物,就能重燃。】


    【昨日花,今日花,來日花,焉知不是同一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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