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壽宴,以一片混亂告終。


    伊家想方設法,要將海月扣下。


    最簡單的方式,無過於夫妻離異,妻子帶走女兒。


    母親的兄弟姐妹,叔伯姑舅,一波一波來做說客,聲討父親是如何的麵甜心苦,勸母親離婚。


    他們說,父親不敢謀殺妻子,不是因為他有良心,而是怕影響仕途。


    畢竟,這世界有超凡力量,一翻記憶、追痕跡,什麽都能看個一幹二淨。


    但隻要將一群沒有後台的女子關在後宅,被迫仰人鼻息,隻能爭奪他指間漏出的一星半點資源。


    她們自然會爭、會奪、會搶。


    壞事都是她們做的,他則“公務繁忙,無暇顧及家裏”。


    推得一幹二淨。


    畢竟,母親病弱是實情,打理不了家務也是事情,姨娘們也沒有越過母親,一切都井井有條。


    至於仆人忘記關窗子,送上來的茶飯都是冷的,結了一層厚厚油花之類,都是小事。


    他在外麵多少大事辦不完,怎麽有空注意這些小事呢?


    帶錢迴來就行。


    伊家曾經這麽說。


    但現在,他們又換了一副嘴臉,一遍遍對母親,對他們姐弟,揭穿父親的險惡用心。


    夜深人靜之際,姐姐抱著他哭泣,反反複複,隻有兩句話。


    “我本以為,他們相隔千裏,鞭長莫及。”


    “原來他們都知道。”


    抱著她心肝肉兒,一通亂叫的長輩們,先前一直盼著他們死。


    死了,才好告狀。


    父親的手段雖然隱秘,可能在權力傾軋中活下來的,都是人精,誰又能瞞得過誰呢?


    年幼的他,當時呆呆地問:“姐姐,你打算留下來嗎?”


    姐姐搖頭:“母親不會同意和父親分離。”


    說到此處,姐姐沉默良久,不知在想什麽。


    最終,卻隻是苦澀道:“再說了,到哪裏,不都是一樣的嗎?”


    果然,伊家的算盤還是沒有得逞。


    父親到底也是朝廷命官,不能扣押他的家眷,加上母親又三言兩語被哄了迴去,伊家更不占理。


    最後,雙方各退一步。


    伊家派人跟過來,教導海月。


    畢竟,隻有伊家昔日的老人,才知曉伊徵的言行舉止,音容笑貌。


    才能打磨出更像的贗品。


    兩家的親密,更勝往昔。


    為了表明誠意,迴到西都後,可憐的姨娘們,以及她們的仆人,被連根拔起。


    或殺,或賣。


    庶子庶女,隻能在母親手下做小伏低,為奴為婢。


    揚眉吐氣的母親捂著小腹,十分得意。


    那裏又有新的生命孕育。


    白天霜看著天空的明月,隻覺得一切都荒謬透頂。


    不遠的院落中,姐姐卻命懸一線。


    “伊徵小姐最愛花生酥、板栗糕。”


    “當年她去接王的時候,隨身攜帶的糕點,就是這兩樣。”


    “到現在,這還是王宮常備的點心之一。”


    可他的姐姐,根本不能吃任何堅果。


    一旦吃了,就會喉嚨迅速腫大,渾身長滿紅疹。


    大家都知道,這是因為有些人體質特殊,生來就與某種食物相克。


    輕則紅疹,重則致命。


    但父親和伊家,不惜花費重金,請南鬥一脈的修行者開藥、抓藥,治療後續反應,都要每天逼迫海月吃下堅果。


    因為那是伊徵愛吃的東西。


    所以海月也必須愛吃。


    伊徵愛穿紅衣,海月的衣櫃裏就再也沒有其他顏色的衣服。


    伊徵喜愛音樂,海月就要練琴到天明。


    伊徵不喜女紅,喜歡刺繡的海月,就再也碰不到一根針線。


    伊徵是從小被捧著長大的姑娘,熱烈又張揚,海月就必須瀟灑肆意,言行無忌。


    他的姐姐,就這麽生生被打碎,再重造,再打碎。


    隻為複刻成名為“伊徵”的少女。


    逐漸康複,開始抽條的白天霜,在海月又一次因為吃了板栗,性命垂危的時候,提著劍指向了自己的父親。


    母親抱著幼子淚水漣漣,指責他不懂事。


    父親卻用奇異的眼神看著他,半晌,竟沒計較他的逆舉,反而微笑著說:“我兒果然出色。”


    母親剩下的指責都梗在喉嚨裏。


    叛逆在西秦,從來不是一個壞詞。


    敢於對父親舉起武器,證明很有可能覺醒。


    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反倒讓父親如獲至寶,白天霜倒退了兩步,覺得無比惡心。


    這對夫妻,果真是天生一對。


    一樣的自私,一樣的冷血,一樣的媚上欺下,一樣的貪婪功利。


    為何他和姐姐,會出生在這種家裏?


    少年人的心思,在老狐狸麵前,是那麽清澈見底。


    父親並不忤逆他的抵觸,反而微笑著說:“你怎知海月不願意?”


    海月竟是願意的。


    她輕撫弟弟的鬢角,溫聲道:“我以前想著,長大就好了,靠著自己的雙手,謀個工作,自食其力。”


    “後來我明白了,若沒有這張臉,若我能僥幸活下來,也沒辦法逃出去。”


    “隻會被父親當做聯姻的禮品,從一個後宅,轉移到另一個後宅。”


    “既然都是仰人鼻息,為何不借天賜的優勢,為自己謀一份最大的利益?”


    “放眼整個西秦,又有誰的權勢能勝過王?”


    白天霜半晌才道:“可你有沒有想過,王和伊徵相遇時,她已經是修行者。”


    若是你不能覺醒呢?


    哪怕是一模一樣的雙生子,若是一個覺醒,一個沒有,容貌也將天差地別。


    一個如美玉。


    一個如頑石。


    誰會要拙劣的仿品?


    更不用說,對修行者來說,容貌、性別、聲音,都是隨便能更改的。


    王若是惦記伊徵,大可以找一個修行者變成伊徵,寸步不離。


    對百分百複刻的高仿,王尚且不要,又怎會要一個普通人?


    海月的臉瞬間就白了,許久方低聲道:“我是她的外甥女,是她逝去的那一月,出生的孩子。”


    這才是伊家要賭的原因。


    “是不是輪迴轉世,難道能瞞過王嗎?”白天霜難掩胸腔悲痛,“還有,她們心中的伊徵,真的是王心中的伊徵嗎?”


    海月垂下眼眸。


    在外人眼裏,張揚熱烈的少女,麵對弟弟,隻剩對命運的倉惶和無力。


    “你說得那些,我也無數次想過。”


    “不光是我,那些被你討厭的,約束我的長輩們,他們也很緊張,很恐慌,搜腸刮肚,想伊徵當年的模樣。”


    “大家都很不安、很焦慮。”


    “就像生活在地底的沙蟲,拚命想要探出頭的機會,渴望見一見陽光。”


    “這一步下去,到底是全家飛黃騰達,還是一起下九幽寒獄,無人能知。”


    “但人總要為自己拚一次。”


    白天霜閉上了眼睛。


    那時的他,還不知命運之無常。


    就在海月即將年滿十八,言行舉止已和伊徵一般無二的時候。


    西秦王叛逃。


    從此,世間隻有妙音主,白迦陵。


    舉國皆驚。


    作為昔日王族,又涉及羅教法主。


    伊家,以及所有相關姻親,立刻迎來被新王族和監察司聯手抄沒的命運。


    多可笑啊!


    他們姐弟,從出生,到成年。


    起落沉浮,命運參差,生死榮辱,竟然由不得他們來選。


    而是因為素未謀麵的白迦陵。


    就像被她匆匆步履掀起的風,所吹拂的塵埃。


    輕輕飄了一小段後,就這麽無聲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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