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的永定公主,無比想要成為修行者。


    但誰不想呢?


    這個世界最流行的話本子,就是主角一直被人輕慢、貶低、看不起,忽然在十八歲那年,感知命盤,一舉成為修行者,然後眾人爭相討好。


    又或者,沒有修行天賦的少女卻被強大的修行者看重,愛若珍寶,生下來的孩子也個個都是天才的修行者。


    老套,但大家就是愛看。


    但伴隨著她一天天長大,十二、十五……越是快到十八,父親的臉色越陰沉,她內心也開始憂慮起來。


    眾所周知,修行者覺醒的最晚時間,就是十八歲生辰那一日。


    過了這一日,此生就再與修行無緣。


    永定公主的內心越來越緊張,整個人低落到不像話,她甚至忍不住想——聽說羅教妖人有讓凡人能修行的方法?


    大逆不道的念頭不過持續了一瞬,就被她心驚肉跳地按了下去。


    一旦沾上羅教,就會成為陰溝裏的老鼠,被帝國圍追堵截,代價太大。


    但在內心深處又有個念頭,一直在問:


    如果一輩子不能修行,隻能做個凡人,你甘心嗎?


    就算你能高嫁又怎麽樣,你在夫家的日子,是不是就和母親在父親手下的日子一樣難熬?


    永定公主無法迴答。


    每當她情緒低落到極點的時候,堂妹就會想方設法拖她出去玩。


    與生性好靜的她不同,堂妹愛笑愛鬧,活力四射,大家都很喜歡堂妹。


    從賣花的姑娘到鄰居街坊,再到私塾裏的同學,堂妹可以輕易和任何一個人成為朋友。


    “這家的米糕特別好吃!”堂妹拉著她穿過幾條街,來到一家新開的鋪子,“價格還便宜!”


    站在櫃台算賬的姑娘笑了:“買五斤送一斤。”


    堂妹笑嘻嘻地湊上去:“所有品類加起來買五斤,送不送?好吃的話,下次大量采購,我們家人很多哦!”


    永定公主卻打量著算賬姑娘的發髻,再看著對方略帶稚氣的麵孔,微微皺眉:“你未滿十八,就已經出嫁?”


    堂妹跺了跺腳:“姐!”


    “一旦此時懷孕,有可能影響到你的命盤。”永定公主的語速很快,“說不定會讓你錯過最後的覺醒機會。”


    算賬姑娘的笑意僵在了臉上。


    堂妹急得跑過來拉住永定公主,低聲道:“姐,你打亂了我的計劃!”


    “我本來打算多買幾斤,讓她送到我們家裏,再想辦法拖時間,比如說家中最近要舉辦喜事,需要很多糕點,設法將她留宿——”


    永定公主聽出了堂妹的意思:“她生辰就這幾天了?”


    堂妹一個勁點頭。


    “最佳辦法是告官。”永定公主冷冷道,“你將她留宿,她家人來鬧,來要,你怎麽辦?”


    “但隻要告官,擅嫁未滿十八歲的女性,父母、公婆、丈夫都要羈押三十日,枷銬七天。”


    “若是圓房了,丈夫還要額外再挨一百棍、徒刑、流放。”


    堂妹沉默片刻,才問:“那如果她沒能覺醒怎麽辦?”


    得罪了娘家和夫家,還有活路嗎?


    永定公主站在記憶的交叉口,若有所悟。


    原來從那時,她們就已經有了如此明顯的性格分歧。


    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修行天賦的才是大多數,所以在算賬娘子的事情上,她們的態度截然不同。


    堂妹隻想著“大概率不會成,盡量留條後路”;


    自己卻想著“但凡有丁點可能,就值得賭”。


    年少的永定公主沒看出這一點,她隻是冷著臉往外走。


    堂妹拚命拖住她,知道一旦走出這個門,她真的會去報官。


    算賬娘子看出這兩姐妹的分歧,低頭擦去了眼淚,再抬頭的時候,依舊是盈盈笑意:“謝謝兩位的好意,我父母年老力衰,哥哥重病在床,弟弟尚且年幼,家中食不果腹,隻能嫁了自己,撫育父母和兄弟。”


    “思路不對。”永定公主冷冷道,“聽你語氣,你哥哥不是修行者,那就是無用之人;你弟弟尚且年幼,看不出前程。”


    “真正的做法,應該是你父母出麵,想辦法借債,供你到十八,確定你沒修行天資之後,再出嫁也不遲。”


    算賬娘子愣住了,半晌才苦笑:“我爹娘不會答應的,他們心中隻有哥哥和弟弟。”


    堂妹睜大眼睛:“為什麽?”


    算賬娘子不明所以:“大家都是這樣啊!”


    兩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覺得對方像是另一個世界的陌生來客。


    永定公主望向米糕店裏的舂和磨,還有幾十麻袋的米,知道以一個弱質女流的力氣,必定抬不起。


    隻有膀大腰圓,孔武有力的男人能夠做到。


    庶民需要在坊間、鄉間討生活,力氣是最有用的武器。


    無論爭水,還是耕田、搬貨,乃至鄰裏之間的吵鬧,都是兒子越多越好。


    庶民當然也會出賣女兒的婚姻,換來彩禮。


    但嫁得都是差不多,甚至更窮的人家,往往都是一錘子買賣。


    所以,他們不把女兒當一迴事。


    因為庶民的女兒不能像皇室、貴族的女兒一樣,給他們帶來源源不斷的利益。


    哪有什麽注定偏愛某個性別,隻有人性最本能的利己。


    但還是蠢,太蠢了。


    蠢到連基本的賬都算不清。


    永定公主沒再多說一句。


    自我放棄的人,不值得她多費心。


    接下來的事情,她似乎記得很清,又記不清晰。


    十八歲生辰的時候,她和堂妹感知到命盤,成為修行者,全家都沸騰了。


    她們進了皇家為皇室成員專門開設的學堂,開始修行。


    明明是天大的好事,堂妹的目光卻日漸暗沉下去。


    “姐姐,我的朋友死了。”


    “姐姐,這道傷,居然是我的同桌捅的……”


    “姐姐,我好累——”


    “姐姐……不,沒什麽。”


    “……”


    “姐姐,東夏王為求嗣,要迎娶三位側妃,九位嬪禦,我想去報名。”


    然後,就是這次。


    堂妹望著走到床邊的她,忽然像幼時那樣嚎啕大哭:“姐姐,我真沒用啊!小郡主痛了整整七天,我卻什麽都做不了。”


    這本是任何一個玉闕境的修行者,輕而易舉就能做到的事情。


    王府不是沒有這樣的高手,隻是他們身份不夠,不能對小郡主施術。


    唯一身份匹配的郡主生母,卻又因為實力限製,隻能眼睜睜看著親生女兒承受七日非人之痛,隻能等永定公主從遙遠的天都,趕來東夏王府。


    永定公主來之前,本來有很多話想說。


    可最後,她卻什麽也沒說。


    愛無用,恨無用,後悔也無用。


    死去的人留在了原地,活著的人隻能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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