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的正午,碧空萬裏,一目千裏。


    晏元良高登塔樓,望向渭江對岸……


    遠方密密集集的江船之影,如漫天箭雨,朝他鋪天蓋地射來。


    他眼前一黑,雙手撐住了塔樓樓欄,胸口急劇起伏。


    抬起頭,他眸底遍染血色,哆嗦著嘴唇呢喃:“陛下,縱然是死,良人也要將我們的家守好。”


    霍地轉身,他身上的披風被猛烈的江風拂起,自後腦勺翻蓋上來,遮盡他的視線。


    他抬手猛地一把扯下披風,揚手一拋,雪白的披風被放肆的江風裹走,眨眼不見。


    攀下塔樓,晏元良帶兵打馬,直奔定州城軍營。


    雖定州僅有五萬兵卒,但弓弩齊備,箭矢充足——他要江船上的人能抵得了岸,卻下不了船。


    搶灘登陸本非易事,隻要他布好江岸防線,縱然僅有五萬兵眾,他也要盡量拖延時間,等到陛下帶兵迴援。


    飛馳的馬隊,若流星般掠過定州城大街,未近軍營,晏元良身後急急追來一隊人馬。


    “急報,急報,晏冼馬留步,晏冼馬留步……”


    晏元良“籲”地一聲勒停馬匹,喘息著迴頭,見竟是押送崔康時的那隊羽林軍。


    羽林軍將首縱馬近他,煞白著臉翻身下馬,“撲通”一聲跪於晏元良馬前。


    顫巍巍拱手,將首哆嗦著聲音艱難道:“啟稟晏冼馬,我等行於饒陽半道夜宿時,中了迷香……崔康時已經逃逸。”


    霎那之間天地無聲,唯有羽林衛將首的聲音,在晏元良耳中迴來激蕩。


    崔康時逃逸……崔康時逃逸……


    崔康時那麽愛重宋卿月,為了保命,竟然自顧自逃生?


    晏元良喘息著,緩緩闔上雙目。


    皇帝走時,交待給他最緊要的事,便是搜出崔家巨額家財。


    朝中國庫空虛,皇帝新募的大軍發放軍餉在即,且大戰已啟……崔康時卻逃了。


    晏元良睜開眼,嘴角漾起一抹柔媚笑意。


    既然宋卿月沒了用處,他忍了多年的仇,便可一報。


    嘴角的笑意漸濃,他輕笑出聲,繼而笑得前仰後合,笑得眼角溢出淚水。


    他與陛下忍辱負重,千謀萬算走到今日,並不容易……


    可天不憐人,命運總是與他做對,與陛下做對,迴迴置他與陛下臨身萬丈深淵。


    往昔,他能與陛下渡過難關,今時也一定能……


    見他笑得癲狂,紛紛翻身下馬跪伏的羽林衛,皆嚇得瑟瑟發抖。


    本道他會大發雷霆,他卻“駕”地一聲,打馬疾離。


    凝沉的聲音遠遠拋來,“諸將聽令,隨我去軍營調兵遣將,護我定州!”


    ……


    廿安宮山頂的偏殿內,江秋靈再次強行打開,關押宋卿月母子的屋子。


    江秋靈返身將屋門關上時,宋卿月抱著玉衡起身,無聲衝江秋靈一福。


    江秋靈轉身背抵著門,笑盈盈看著好奇看她的奶團子。


    宋卿月拈來一粒飴糖,遞到玉衡手中,玉衡呆呆仰眸看著娘親。


    宋卿月豎了根手指於唇間,示意兒子噤聲,又指了指江秋靈,再輕輕推了推兒子。


    江秋靈見狀,蹲下身子,麵露憐愛,朝玉衡伸出雙手。


    玉衡會意,用胖乎乎的小髒手捏緊那粒飴糖,跌跌撞撞朝江秋靈走去。


    江秋靈成功擁玉衡入懷時,激動得俯下頭,衝玉衡的大腦門就親了一口。


    玉衡抬起胖乎乎的小髒手,將那粒飴糖送入江秋靈口中,江秋靈欣然張口接住。


    一把抱起玉衡,江秋靈將奶團子看了又看,親了又親。這才走向宋卿月,將奶團子放迴宋卿月懷裏。


    接著,江秋靈變戲法一般,從懷中掏出許多果脯和肉幹,放於榻上,扯過被子蓋住。


    江秋靈離去時,宋卿月伸手輕輕扯住她,聲如蚊蚋般道:“謝謝!”


    江秋靈眼眶一紅,拍了拍她的手,轉身啟門離去。


    江秋靈走後,宋卿月扯開被子,給兒子挑了一塊杏脯遞去,玉衡卻反手推迴,口中“啊啊”作聲。


    宋卿月握著兒子的手,噙著淚,笑著納入口中。


    於廿安宮這幾日子,門外的羽林衛一日僅送一迴吃食。


    僅是一壺粗茶,幾塊麥餅,餓不死,也吃不飽。


    她的兒子不足一歲,卻已懂得孝母,她心下頗覺感慨。


    她懷抱玉衡,自榻上撿起一塊奶酥,遞到兒子手中。


    於兒子“呷呷”的細品聲中,她目光眺出雕窗,屋外掌了華燈,又近日暮。


    她暗歎,又得以苟活一日。


    山上風大,冬月裏的夜風寒沏,她將玉衡放於榻上,起身將窗戶關了。


    窗戶雖被她關上,“砰”地一聲,她身後的門,卻被人重重一腳踹開。


    寒風攜著濃濃的殺氣衝入,將她本就淩亂的發鬢吹亂。她驀地轉身,被門口閃閃的銀光耀得眯起了眼。


    那閃閃的銀光,是甲胄鋥亮、腰劍生寒的羽林軍。


    羽林軍身影之前,踹門之人,正是她數日未見的晏元良。


    目光一觸及晏元良,她便從那雙曾令她癡迷的鳳眼中,讀懂他的來意。


    未作多想,她返身撲向榻邊,將兒子護在身後。


    晏元良彎唇一笑,提袍步入屋中。


    負手立她眼前,晏元良俯下頭來,於她耳畔輕聲:“宋卿月,崔康時不要你了。”


    宋卿月仰著冷冽的杏眸,定定看著晏元良不染而蔻的豔唇。


    崔康時不要她?何意?


    晏元良臉上帶著快意的笑,紅唇一闔一翕,“宋卿月,你可是等著崔康時迴來救你?”


    宋卿月嘴唇艱澀數動,麵無表情道:“他交了金庫給你,便會迴來贖我母子。”


    晏元良斂了笑意,定定看著她的眼睛,幽聲緩緩:“宋卿月……崔康時逃了……崔康時不要你了。”


    逃了?崔康時逃了?


    宋卿月絕望的心霎時複活,黯淡的杏眸裏綻亮了光芒。


    崔康時不會置她母子於不顧,能得以逃生,定是與樞密使們接洽上了。


    晏元良伸手,捏緊了她的下頷,不悅道:“聽他逃了,你竟然還能開心?”


    宋卿月嘴角微挑:“他能活命,我自然開心。”


    略一偏頭,晏元良從牙縫裏吐字,“若你指望他來救你,我勸你死心。縱他再快,能快得過我身後的劍?”


    宋卿月一凜眼眸,望向門口。


    “錚錚鏗鏗”數聲,門口的羽林衛拔劍出鞘。


    晏元良鳳目緩緩漫過她滿是驚恐的臉,聲音如媚如惑:“宋卿月,你的死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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