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卿月頗感乏力,精神頭也不甚好。


    大雪天的,醒來時,她捂在被衾裏身子汗涔涔的,心中頗覺煩熱。


    劉喜翠說:“約摸是生小公子傷了陰血。主君請了全定州最好的女科郎中,給夫人看診拿藥,好生調養些日子便能好了。”


    她自榻上坐起身,頭昏目眩地靠著榻背緩神。


    昨夜同崔康時談了半夜的心,眼下朝花窗一望,透明的紗窗外明澄一片,想來已是日上三杵。


    屋外傳來嬉笑聲,和連續不斷的的驚唿聲,聽得她心中癢癢。


    她便讓劉喜翠打開窗,讓她看一眼院中的雪,看一眼外麵的熱鬧。


    劉喜翠斷然拒絕:“夫人正在月子裏,穩婆說見不得風。院外是主君在練習拄拐走道。”


    她昏昏然的眸子亮了,求道:“花窗沒對著床榻,我吹不著風的,你打開半扇便好!”


    不忍看她呆在屋子裏沉悶,卻又怕她被風吹著,劉喜翠便果真隻打開了半扇窗,院外的情形便眺入她的眼簾。


    有明晃晃的冬陽高照,照得院中滿地積雪如玉,落滿了雪的桂花樹亭亭如蓋,若玉樹瓊花般閃爍著光,整個院子銀光燦燦的。


    崔康時棄了轂車,胳膊下支著一對鳩杖,正在院子裏一步一步地挪動。


    他身後,珍娘穿得大紅襖裙,紮著綁了紅綢帶的雙鏍髻,像隻小陀螺般,繞著崔康時跳腳拍手。


    “哇,爹爹,好厲害!爹爹,好厲害!”


    桂花樹下的石幾石凳清理過積雪,坐著崔康壽。幾上擺著幹果奶糕,一隻小炭爐上煮著白煙騰騰的茶。


    忽地,崔康時腳下一滑撲倒在雪地上。


    她立時便驚唿出聲。


    崔康壽趕忙放下手中的茶壺,起身跑過去,將崔康時扶起。


    見爹爹沾了滿臉的雪,珍娘笑聲“咯咯”,從懷兜裏掏出個小帕子,撅著小屁股給他擦著臉上的雪。


    聽到她的驚唿聲,崔康時抬眸朝臥房的花窗望來,看到她倚榻而靠。


    他神色微窘,惱道:“喜翠,怎地開了窗?莫把夫人凍著了。”


    見他修眉染雪,挺拔的鼻尖凍得通紅,她便打趣道:“你哪是怕我凍著,明明是怕被我看著丟人。”


    小珍娘扭頭,揚起小圓臉衝她喊:“娘親,爹爹現在可厲害了,能走好多步子了。”


    崔康壽給大哥拍著滿身的雪,笑吟吟望過來寒暄:“嫂嫂醒了?”


    她輕聲一應,若非身上乏力,隻怕她早就下地出院撒歡去了。


    崔康時將一雙鳩拐架穩,吃力朝花窗挪近,圓眸亮晶晶衝她道:“玉衡醒了,讓乳娘抱給你看看?”


    若非他提起,宋卿月竟然忘記已為人母,便笑道:“好!”


    玉衡被乳娘抱來後,宋卿月小心接過抱在懷裏。


    她掖了掖擋住玉衡小臉的錦布,衝這數天大的小人兒眨了眨眼,客客氣氣道:“小郎君,幸會啊!又見麵了呢!”


    玉衡一雙黑溜溜的大長眸定定看著她,嫩紅的小嘴唇一蠕一咧地,發出奶乎乎的哼嘰聲。


    珍娘按捺不住,跑了進來,鞋也未褪就爬上榻。


    偎在她身邊,湊近圓乎乎的小臉,衝奶娃娃親熱道:“衡兒,我是阿姊,叫我姊姊!”


    玉衡一雙大大的黑眼珠左挪右移,最後落在珍娘臉上,小嘴一咧就笑了。


    隨之,他嗓子裏發出“吭吃、吭哧”的聲音,緩緩漲紅了臉。


    宋卿月逗珍娘,“你看,弟弟見了漂亮阿姊,羞紅了臉呢!”


    珍娘卻仰起臉,衝她皺眉道:“娘親,我聞見臭臭的味道!”


    話落,宋卿月便聽到一串“噗噗噗”的聲音,接著臭味直衝鼻子。


    玉衡小臉漲得通紅,因為用力,小嘴咧來咧去,繈褓裏小身子一抻一抻地動。


    默了一默後,她高聲:“喜翠,這逆子拉屎了,快來將他抱走!”


    崔康時拄著雙拐挪入屋子,聞聽便笑了。


    珍娘溜下榻,衝到他腿邊,指著榻上大笑,“弟弟拉臭臭了,好臭,熏死我與娘親了!”


    他揉了一把珍娘的頭,“還笑弟弟?你小時候也是這樣拉粑粑,也是這麽臭!”


    “我拉的粑粑是香的,香的!”珍娘仰著小臉同他強。


    劉喜翠跑來抱走玉衡,珍娘舍不得,屁顛顛地跟了出去。


    崔康時柱杖過來,坐到榻邊問:“今日感覺可好了些?”


    她將身上的兔毛鬥篷裹了裹,“闔府上下照看我這麽一個廢人,好吃好喝侍伺著,哪敢不好?隻是怎麽沒見淑琴、玉蕊,還有李老夫人?”


    “今日大年初五,開市了。二老想去挑些認親的禮品給你。淑琴、玉蕊去作陪了!”


    “我這是撞了什麽大運,父母雙亡不過兩年,便白撿了一個刺史爹爹,世家出身的娘親!我高攀了呢!”


    崔康時欲言又止後,柔道:“我同嶽丈說了,迴去後,他會給我大開方便之門!”


    “老爺子不怕你帶走珍娘,再也不得見麵?”


    “老爺子說‘良禽擇木,良臣擇主’。沈明仕唯利是圖非為良枝。永安皇帝陰沉狠戾亦非良主。早做打算早好!”


    她心中甚慰,“老爺子、老夫人何時迴通州?”


    他將被衾替她往上扯了扯,“待沈安青的案子處理好就迴!”


    ……


    大年初五,滿城歡慶,披紅掛彩,街上遊人如織。


    沈明勳的太保府卻掛白扯幡,一派淒涼模樣。


    沈安青出殯在即,沈明勳跪坐在靈堂前,抹一把老淚,往麵前的火盆裏遞一把紙錢。


    他膝下一子一媳早逝,眼下唯一孫女沈安青也香消玉殞,安能不神魂俱痛。


    更令他心痛的是,身後的大哥沈明仕和侄子沈東懷,你一言我一語地喋喋不休。


    說破天,不過是要他放棄同崔康時較勁,放棄為孫女沈安青申冤報仇。


    “你當立了朝廷,關隴、河東三地百姓便擁護?百姓擁護的是籍貫屬地的世家。隻有將世家的心聚在手裏,這朝廷才算穩當。”


    “崔康時說得沒錯,你手裏五十萬大軍,乃是世家各出丁壯部曲聚起的。多年來也是世家養著的。是用來開年打過渭江奪江山的。哪能由著你任性使喚?”


    “我父親是為沈家前途所謀,望叔父理解我父親的一片苦心。大雪從除夕下到初五才停,若遭了災,開年百姓們缺吃缺喝,難免生事。若那時,崔家便是救世的菩薩。”


    聽沈東懷接了這麽一句,沈明勳霍地站起身,將手中紙錢揚了父子二人一身。


    哆嗦著花白的胡須,指著沈安青的靈杦咆哮:“我斷子絕孫了,沈家前途與我有何相幹!”


    於滿屋紙飛揚中,沈東懷一掀袍擺跪下,拱手:“來前父親便說,要過繼我給叔父為子。如蒙叔父不棄,叔父百年之後,東懷願披麻戴孝,扶靈捧盆。”


    沈明仕歎道:“沈安青為我侄孫女,我安能不痛?這個仇我也是報的。隻是要你忍一時之氣!”


    雙手扶上他的肩,沈明仕沉聲再道:“雲台暗中與崔康時眉來眼去,朝廷上更是虛與委蛇,在世家麵前挑撥離間,不是個定性子。待打下江山,東懷為帝,定尊你一聲父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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