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宅後院屋內,通州刺史夫人李紈解開身上鬥篷,遞與隨行的劉阿嬤。


    內臥的門簾一掀,坐於轂車上的崔康時被劉喜翠推出。


    一見那個背身而立的身影,崔康時輕喚一聲“嶽母”,紅了眼眶。


    李紈身子一頓,緩轉迴身,將崔康時上下一掃,眼眸中霎時泛起淚光,捂嘴又背過身去。


    崔康時目光落於雙膝,黯然一笑,拱手遙拜:“崔康時拜見母親。隻我這情形見禮不便,望母親見諒!”


    李夫人四年未登他的門,即便知曉他遭了大難,眼下親見他這情形,想必是觸目傷懷。


    緩了一緩後,李紈僵直著背脊冷聲:“慕兒當初不聽我勸,非要嫁你。她走後不過三年你便另娶,我李紈何幸有你這樣一位好郎子?”


    一席話說得崔康時悲上心頭,高拱雙手,哽咽垂淚:“母親罵得是……是慕兒所嫁非人……平安無顏以對!”


    李夫人掏出羅帕拭淚,歎氣道:“既然對不起我家慕兒,你便當收攏心思,好好對待你眼下的妻子,將她保護好了!”


    崔康時神色一訝,抬眸朝李夫人望去,難以置信。


    李夫人緩了緩,輕聲:“你將屋裏的人遣了,我有話要同你說!”


    他扭頭衝身後的劉喜翠道:“喜翠,將屋中人都遣走!”


    劉喜翠親曆昨夜發生的事,見李夫人如此吩咐,便識趣地拉了劉阿嬤出屋,又將屋子內內外外的仆傭都喚走。


    屋內安靜良久後,李夫人方緩轉迴身。


    紅著眸,她衝崔康時輕聲:“你夫人宋卿月……是替我頂罪……沈安青是我殺的!”


    崔康時瞳孔一散,霍然而驚。


    接宋卿月迴府那一路,宋卿月隻道沈安青是她殺,未透露半絲口風。


    現聽嶽母李紈如此一說,安能不驚?


    李紈走到他身邊坐下,徐聲緩緩,將她召宋卿月私見嗬斥的事講了,又將昨夜驚心動魄的過程講了。


    隨後以帕拭淚,言語間甚為感慰……


    “我知道她的心思……她想你家與我家和好。宮宴上她召我跟去,就是想我親耳聽到,沈安青謀害了我那慕兒。”


    “見她被沈安青揮刀追砍,我恨上心頭,衝動之下殺了沈安青,陷入後事難測的境地……她卻將我勸離,包攬了罪行。”


    “我知道,她引我入局存了私心,這私心卻是使我們兩家和好。她也同我講了一些自己的事……她說的沒錯,我與她有共同的仇人!”


    “膽大包天布下局,攬下陡生的意外,又能全身而退的女子,足謂聰慧沉穩!”


    ……


    李夫人一通話講完,花窗外天已大亮,崔康時聽得心頭熱浪滾滾……


    早先,宋卿月向他請求參加宮宴,雖他頗感意外,最終憐她思母而同意。


    原來,宋卿月早就暗中生了謀劃,暗中獨自施行,想是怕他擔憂勸阻。


    隻他嶽母不懂,以他對宋卿月的了解,她的私心——隻怕不僅是想李崔兩家和好。


    宋卿月想他好,隻怕更想那個遠在天邊的人好!


    至於如何好……


    如他嶽丈那般的鍾鳴鼎食之世家,同沈氏朝廷離心背德,才是最大的好!


    而即墨雲台之所以同意私放宋卿月先行離宮,還同他說會親自善後,自是樂見世家與沈氏離心的局麵……亦為受惠之人!


    腦中念頭紛紛之際,李夫人拭淨臉上的淚痕,輕聲道:“容我去看看她!”


    他醒過神,忙催動轂車在前引路。


    身後,李夫人看他雙手吃力推動車輪的橫樣,傷心一歎,又抬起羅帕拭起了淚。


    待到宋卿月榻前,李夫人緩緩坐下,久久看她。


    怕手涼,不敢觸碰她的臉,便將她臉畔的被衾輕輕掖了一掖。


    “孩子!你肖我女,我肖你母。你說我二人有緣,待你醒來,我們娘倆兒認個親吧!我也能多個外孫子!”


    許是想起了女兒,李夫人忍不住又淚流滿麵,幽聲:“娘親就住下了,直到等你醒來!”


    崔康時眼眶濡濕,以袖拭麵……


    他等了四年。


    四年了,眼前這位嶽母都不願原諒他。今日不僅原諒了他,還願意在府中久住。


    若慕兒於九泉之下有知,應也會開心!


    李夫人泣過,拭著淚扭頭道:“我那孫子呢?抱過來讓我瞧瞧?”


    他忙衝屋外高聲:“喜翠,將夫人的兒子……咳……將小公子抱過來與老夫人看看!”


    劉喜翠並一幹仆婦在院外靜等,聽得屋內主君發令,忙去隔院催請乳娘。


    須臾,一身材豐盈的三旬乳娘抱著繈褓入了院子,身後隨著數位仆婦,眾人入了內屋。


    李夫人接繈褓入懷,將錦布輕輕扯開,一看小公子,“謔”地就驚歎出聲,化悲為喜。


    目光憐愛於小公子臉上流連,嘖嘖讚歎:“看這好臉蛋兒,看這好眉眼,端的是愛人得緊!”


    忽李夫人又是一驚,將繈褓往崔康時身前一移,側著身子給他看。


    “你看,他竟然笑了,怕是歡喜見我這個外祖母吧!”


    崔康時眼睫顫了一顫,眼風輕飄飄看過去……


    繈褓內,嬰兒雖是熟睡,丁點大的小嘴卻呶彎彎的,笑得顛倒眾生……酥化了崔康時的心!


    *


    廿安宮散宴後,絡繹離宮的官員,帶出數則令人聞之動容的消息。


    兩件兇案,一件駭人聽聞的往事,及趣事一件。


    一則……


    河東節使度節孫女沈安青,當著皇後等百官家眷的麵斥罵、酒潑博陵王之妻。


    王妃大哭避走,沈安青掀席追去,追至遠處一間偏院,拔刀追砍六懷六甲的王妃。


    纏鬥中,為求活命,王妃拔金釵抵擋,意外刺中沈安青頸部血脈,沈安青失血而亡。


    王妃亦未幸免於難,身中數刀,動了胎氣,現巳被博陵王接迴家中,生死不明。


    另一則……


    宮中宴半之時,皇帝身前紅人晏冼馬,與皇後、貴妃起了爭執。


    天亮雪停之際,皇後與貴妃棄下二子,齊齊自縊於自己宮寢內。


    趣事則為……


    通州刺史夫人吃醉了酒,內急,出殿遍尋更衣處,意外落入寒池。若非過路宮娥發現救起,隻怕會淹殞凍斃。


    更有閑話傳出……


    說是,夜裏身亡的河東節度使孫女沈安青,多年前就覬覦上崔家長公子,便是現在的博陵王。


    為能嫁入崔家,沈安青曾在四年前下藥,謀害博陵王彼時身懷六甲的妻子李慕兒,致李慕兒早產而亡。


    今夜向博陵王王妃再次發難,為沈安青故技重施,孰料卻馬失前蹄……


    *


    天明放曉時,廿安宮後殿中的動靜,遠比崔府的動靜大。


    河東節度使沈明勳,懷抱身體冰冷的沈安青,悲慟萬端。


    驀地,他仰起老淚縱橫的臉,猩紅著血眼衝一臉淒然的皇帝咆哮。


    “即墨雲台,安青是你妹子啊,你怎可將害她的兇手放走!”


    永安皇帝被吼得身子數抖,眨眼連連,情形看著分外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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