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離詫異嘀咕:“主君生於斯,長於斯,還能走錯道?”


    宋卿月沒應聲,隻眼風淡淡看著落雨如綿的天穹。


    她大差不差猜到,送她離境之事,唯崔康時知嘵。


    倒也是,崔康時在族中放話,說她懷了他的骨卻又偷偷將她送走,自是說不過去。


    正心中千怨萬怨,一聲輕喚自背後響起,“卿月,我們迴家!”


    她轉身迴眸,見崔康時坐在轂車上,被宮侍推著駛出了宮門。


    落雨紛紛,崔康時發髻上落滿了亮晶晶的雨珠,衝她笑得一臉勉強,卻溫潤如昔。


    她撐傘走過去替他遮了雨,從袖中掏出羅帕,拭著他發髻上的雨珠。


    崔康時仰眸上看,見她紅了眼,見她流了淚。


    他默了默,將她冰冷的手拖過,合握在手裏,“你等了多久?冷了吧?”


    她哽咽著說了一聲:“等得不久,不冷!”


    ……


    迴到崔府已近日暮。


    崔康壽帶著珍娘去玉皇觀許願迴來,聞聽哥哥與嫂嫂去銀州未遂折返迴府,立時就帶珍娘來了。


    叔侄倆來時,宋卿月正在給崔康時左手塗著藥膏。


    此前崔康時從馬車上跌落,朝她摳地爬行,抓翻了左手食指指甲。


    指頭上血雖幹了,露在外麵的甲田卻紅通通的,煞是駭人。


    她剛用幹淨的白絹條將他的手指纏好,崔康壽就帶著珍娘進了門。


    “娘親……”


    珍娘尖叫一聲朝她撲來,她慌忙騰出手將珍娘虛虛摟住。


    珍娘在她懷裏仰著小麵埋怨,“長壽說娘親同爹爹出城玩去,卻不帶珍娘,珍娘生氣!”


    小肉團子日裏同小叔叔在玉皇觀看了一日熱鬧,小臉凍得通紅,一麵說,鼻孔裏一麵冒出兩沱冷鼻涕泡泡。


    宋卿月從袖子裏掏出帕子,給珍娘擤起了鼻涕,紅著耳根騙她:“娘親哪能舍得下你?”


    “過來,爹抱!”崔康時朝珍娘伸手,亦騙她:“本來說去,你娘親撂不下你,便又迴來了。”


    珍娘從她懷裏拱出,蹭到崔康時懷裏,崔康時彎下腰欲抱,門口笑吟吟看著的崔康壽,馬上跑來將珍娘抱起。


    一指戳到珍娘額頭,崔康壽嗔責:“你忘了,爹爹腿上有傷,不能讓爹爹抱!”


    又望向二人,噓寒問暖:“哥哥嫂嫂吃過了嗎?沒吃我讓膳房給你們做些吃食。”


    崔康時與宋卿月曆了一日驚險,水食未沾,崔康時便應了:“去吧,做兩個熱菜便好。”


    “好,小弟這便去!”崔康壽順便將還想逗留的珍娘強行抱走。


    待吃食送來,因崔康時右邊是傷手,左手也受了傷,宋卿月屏退仆奴,親自給崔康時喂食。


    她喂一箸菜,崔康時便接一嘴。


    他吃相文秀,看她的眼神溫柔,每每欲言,但見她杏眸亮晶晶的,無半分陰鬱,便又將話吞迴。


    本道宋卿月會傷心欲絕,大哭大悲,她卻僅路上默默流了一迴淚,便算完了。


    他道:“你也趁熱吃吧,我胃口小,飽了!”


    “往後便真是‘來日方長’了!”她笑著又遞了一箸羊羔肉到他嘴邊,“怎麽說,也要將你喂迴原來的模樣!你長胖些好看!”


    來日方長?崔康時心頭一跳,定定看著她,目光不瞬。


    張嘴接了羊肉,他似安慰又似自欺般道:“確實是‘來日方長’,定州也並非鐵板一塊,往後還有機會!”


    宋卿月垂下眼睫,拿箸的手頓了許久。


    再抬頭,她紅了杏眼,看著他幽聲:“平安!事無巨細,好的壞的,都同我交個底吧!”


    被她問得心頭浪濤滾滾,崔康時抬起手背輕輕拭了拭唇,看著她輕聲:“趁熱吃吧,你肚子裏還有一個人,別餓著!你一麵吃,我一麵說。”


    這一說,二人便說到了夜裏風起……


    劉喜翠進屋收拾碗碟,見主君夫妻二人靜靜對坐,緩聲徐徐,神情專注,便連身後大開的花窗也未注意。


    快步進了屋子,將窗戶合上,二人便收了聲。


    劉喜翠轉身收拾碗碟,絮叨道:“夜裏起大風了,主君、娘子,迴頭我送個火盆來!”


    “不必了,我這便伺候主君睡下了,你也早些歇著!“


    宋卿月起身,推崔康時迴了臥寢。


    替崔康時褪去靴襪時,她才艱難地彎下腰身,崔康時卻牽著她的手,將她扯起。


    他仰眸,溫柔看著她怔怔的臉,雙手環住著她的腰身,將頭虛虛埋到她腰側。


    闔上雙目,他長睫輕顫,喚了一聲:“卿月……”


    宋卿月兩手虛支於空中,不明崔康時的舉動,杏眸垂下,看著他烏墨的發頂。


    正待詢問,崔康時已鬆開她,笑道:“你孕身大了,這些事讓下人來做便是。今日趕了一日的車,又受了驚嚇,下去歇著吧!”


    宋卿月確實困了,兼又聽了他許久的話,便應聲轉入內屋。


    可即便於床上躺了許久,她也未能入眠。


    她大概摸清了,令崔康時難為的三件事……


    崔家巨額財富藏於博陵,崔康時想保下,想運出關外,卻被沈明仕與即墨雲台盯上。


    沈明仕向崔康時以她為質,強嫁沈安青與崔康時,為的就是要名正言順,霸占崔家家財。


    即墨雲台雖與崔康時達成交易,同意放她到崔康時身邊,卻不允許她踏出定州半步。


    為的是怕,江年打來定州不能匹敵,要拿她作人質,要挾江年!


    她於床上轉了個身,杏眸迷離,看著床頭燭淚成溪的紅燭……


    她還從崔康時口中聽得一則消息,沈明仕與即墨雲台不睦,非是一心!


    想到此,她“噗”一聲吹滅了蠟燭。


    她定不再做人質,尤其不會做,用來要挾江年的人質!


    ……


    隨後一月裏,崔康時日日去朝堂點卯。


    作為戶部尚書,即便他虛與委蛇,當各部理直氣壯伸手向他要錢時,看著並不富盈的國庫賬簿,他也隻能忍痛添上一些財。


    怕隻怕這樣的日子太久。


    今日填一些,明日借一些,早晚,這永安朝廷會將他家巨額財富掏之一盡。


    說到底,即墨雲台侵占他家財的手段,是要比沈明仕高明體麵許多。


    他是個商人,這有出無進的買賣,沒得讓他心底空落落的。


    所以,縱使沈明仕盯得他緊,他也讓崔康月暗地裏再尋穩妥門路,接著將崔家家財往關外轉移。


    十月末,定州迎來第一場冬雪,丟棉扯絮的,將他著眼之處覆上一層銀色。


    坐在迴府的馬車上,他手掀車簾看癡了雪,便沒舍得放下。


    路轉街角,遙遙的,他見宋卿月一手扶著腰,一手擎著油傘站在府門口張望。


    她穿得一身紅,像一團紅彤彤的火,燒得他眼眸暖暖的,心頭熱氣騰騰。


    馬車停後,他被鍾離從馬車上抱下。


    剛於轂車上坐定,宋卿月的油紙傘便舉到他頭頂。


    他仰頭,眼眸深深望她。


    明明心頭歡喜,他卻嗔怪:“下這麽大的雪,你站在門口等什麽?”


    宋卿月將傘遞給鍾離,推上他的轂車,笑眯眯道:“自然是等一個……身負千艱萬難的傻子!”


    崔康時無聲一笑,耳根滾燙的想,若她不離,他能做一輩子這樣的傻子!


    這既艱難,又使他慰足的日子,轉眼便到臘月十六。


    臘月十六,是他去年與宋卿月大婚的日子,亦是珍娘的生辰。


    此日朝會上,永安皇帝宣布,要為兩位皇子慶賀百日之喜,將舉宮宴。


    他卻未將朝議入耳一句。


    心中隻生著打算,待下了朝,他要與宋卿月娘兒倆好生過上一迴。


    ……


    今日是珍娘的生辰,崔康壽早在三日前,便將珍娘從饒陽帶來。


    饒陽為崔家祖居,祖屋便是在此,一些家傳營生亦在饒陽,由年少的崔康壽打點。


    崔康壽忙著在膳房張羅珍娘喜歡的吃食,宋卿月則將一套嶄新的衣裙給珍娘穿上,還給她戴了紅花,點了胭脂。


    懷中擁著珍娘,美人榻下置著火盆,她看著花窗外積玉落銀的雪,似又迴到大婚那日。


    去年的臘月十六,雪大風也大,將抬有她的喜轎吹得東倒西歪。


    彼時崔康時騎馬伴行在喜轎外,她手揭簾子朝他偷看,他笑問:“嫁我可悔?”


    她記得……好像迴他的是“不悔”。


    今日若崔康時再問,她依舊是這樣一句話。


    若沒有那個遠在天邊的人搶親,想必,她會與崔康時平平安安的過一輩子。


    珍娘見她看得出神,往她口中塞了一片羊奶酥,軟糯糯問:“娘親,爹爹怎地還不迴來?”


    奶酥片被她噙在口中,須臾便化,溢甜香滿口。


    她親了一口珍娘同樣香甜的臉,咂了咂嘴道:“就是,怎地還不迴來,教我家珍娘都等得急了!”


    珍娘從她膝頭滑下,屁顛顛地跑去拿了把雞毛撣子塞給她,認真道:“這麽大個人了不記事!長壽說‘棍棒之下出孝子’,迴頭娘親幫珍娘打爹爹!”


    看著手中的雞毛撣子,她愣了愣,捧著肚子在美人榻上笑得前仰後合。


    “哈哈哈……”


    見她笑,雖不明所以,珍娘躺到她身邊,也抱著小肚皮笑得嘎嘎作聲。


    崔康壽進了院子,見母女二人在屋中笑成一團,便笑盈盈立在院中喊,“珍娘,珍娘,劉阿嬤來看你了!”


    “劉阿嬤來了!”


    珍娘立時從美人榻滑下去,跑出了屋子。


    院中,崔康壽將珍娘的手牽了,見屋內的她一臉不解,便道:“劉阿嬤是亡嫂的乳娘,今日是珍娘生辰,應是受珍娘外祖母所遣,來送生辰禮!”


    亡嫂,那便是李慕兒了?


    她坐正身子,衝崔康壽笑著點了點頭。


    牽著珍娘將欲轉身,崔康壽默了默又道:“劉阿嬤問起了嫂嫂,聽那意思是想見見嫂嫂,不知嫂嫂可願同往?”


    宋卿月心中合計須臾,下榻趿鞋,“你二人先去,我這便來!”


    隨後,她坐到妝鏡前,細細整理好被珍娘揉亂的衣裳與雲鬢。


    想必,她與崔康時亡妻相貌相似之事,早已在定州傳開。


    既然崔康時亡妻娘家人想見她,她一時半會兒也離不了定州,早晚也會與這些世家大族碰頭,便索性不躲不避了。


    待出了院子到了前庭,一打扮華貴的中年婦人,正將珍娘摟來抱去,眼神萬般憐愛。


    提裙跨入廳門,她輕咳一聲,那婦人便抬頭朝她看來。


    婦人眼見有四旬多模樣,圓臉圓眼的,模樣看著很是賢淑。


    婦人一看清她的臉,便呆滯了神色,撒開懷中的珍娘,怔怔站起身,定定將她望著。


    須臾,婦人痛唿了一聲“姑娘”,朝她猛衝兩步,卻又半途跪倒在地,掩麵泣不成聲。


    一聲“姑娘”,叫得宋卿月心頭一暖,霎時便噙了兩泡眼淚。


    既然是李慕兒的乳娘,見婦人這般傷心的情形,應是與李慕兒感情深厚。


    她走過去跪下,將這位劉阿嬤肩頭攬住,紅著眼輕聲:“劉阿嬤節哀!”


    劉阿嬤從她懷中輕輕掙出,哆嗦著雙手捧住她的臉,淚流滿麵地道:“這世間,竟真有生得這般相似的人啊!”


    她將劉阿嬤從地上牽起,笑道:“若阿嬤不棄,也可喚我‘姑娘。”


    果然是世家大族出來的乳娘,劉阿嬤隻拉著她默默看了一迴,流了一迴淚,便起身告辭了。


    崔康時下朝迴來時,懷中抱了一堆禮品盒子。


    有給珍娘的。也有心疼崔康壽看護珍娘辛苦,選給崔康壽的。


    叔侄二人抱著禮品盒子,欣喜離開去拆看,崔康時催動車輪駛向她。


    她坐在椅子上,淺淺地呷著茶,拿眼風覷著他盈盈的笑臉,訝道:“怎麽,難成還有我的份?”


    崔康時將懷中一隻紅錦緞、方形盒子打開,盒子裏是一對羊脂玉的鐲子。


    鐲子看著白膩通透,無一絲雜質紋裂,玉質為上乘。


    他伸過手,將她手中的茶杯奪過放下,取出一隻鐲子,輕輕套入她凝雪的皓腕。


    玉鐲冰冷,崔康時看她的目光卻頗為溫暖。


    他道:“今日是我倆成親一年的日子!還是那句話,宋卿月,願往後的日子,我能護你一世平安!”


    她眼底酸澀,打趣道:“我沒給你準備禮物,你可別當著珍娘的麵,哭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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