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一陣河風猛地刮過,將她頭戴的皂紗襆頭吹落河中。


    細雨薄霧裏,她一頭青絲亂揚於風中,吐得泛淚的杏眸水光盈盈瞪著男子。


    男子巳吐得兩眼恍惚,因她責罵,扭頭一看她,目光緩緩失神。


    宋卿月丟了帽子,又吐得手腳酸軟,惱罵:“看什麽看,沒聽見啊,讓你滾一邊吐去,哇……”


    男子的幾個護衛自船艙中衝出,將男子扶穩,遞茶水、遞藥、遞香給他。


    “二公子,這是新沏的湖州紫筍,香氣正濃漱漱口!”


    “二公子,這是備的藿香丸,趕緊服下!”


    “二公子,這是備的雞舌香,待會兒含於口中!”


    宋卿月嫉妒以望……


    見他拿名茶漱口,見他吞下藿香丸,見他口含雞舌香,見他恢複了神色要走……


    她忙伸手虛軟地衝他一撓,有氣無力道:“茶、藥、香,賣、賣我一份!”


    這位二公子被護衛扶著走迴船艙,頭也不迴地輕聲:“送她一份!”


    有了這三樣神物,接下來一路雖然頭暈,卻再無嘔意,好受許多。


    因為暈眩,她倚著雕花背靠,頭靠著船窗沉沉睡了。


    醒來天色已晚,河上水闊雲低,唯櫓聲欸乃不絕……


    宋卿月轉首四顧,見艙中唯餘自己人,不見那暴戾的二公子及其護衛。


    她將一直含於口中的雞舌香吐出,迴首,啞聲問背後的張常侍,“那夥人呢?”


    小太監伸了個大懶腰,扭著酸麻的頸子道:“下船了,在前頭餘杭渡口下了!”


    宋卿月羨慕一歎氣,緩緩坐下,她也想下船投宿。


    此船為夜航船,日夜趕路不休,船上吃喝盡有,夜裏偎靠著艙座對付一宿便是。


    從淮安至揚州,至少得四五天,早到一日早辦事,待到了揚州再行歇息便是。


    ……


    餘杭西湖水畔有一處華宅,宅子臨湖方位建有兩層榭樓。


    榭樓之上,崔康時推開連葉荷花雕花的花窗,風帶細雨立時拂窗而入,散滿室水濕之氣。


    他不避不躲,負了手,漫目水籠煙紗的西湖。


    五月西湖,梅雨時節,不遠處的鳳凰山若水墨畫,被湖上水汽氤氳得明明滅滅。


    崔康時最煩雨天,是以,也不喜這年年梅雨的江南。


    隻他事務緊迫,不得不於半旬前離京,前來江南一顧。


    說起來,他還是三年前來到過一迴江淮。


    那次,他是來說服江淮各地太守,請他們促成糧農、佃農改稻為桑,定下十年絲織物收購商盟。


    老管家鍾裕手端茶盤上來,一麵放茶具於茶幾之上,一麵道:“天色不早了,看這情形,今日二公子應趕不到。”


    “倒也不急這一兩日,他暈水,慣不愛坐船,走陸路自是慢些。”


    崔康時自窗前轉身,於茶幾前落了座,看老管家細細研茶煮茶……


    “約餘杭太守明日會麵,主君看將宴席定於何地?”


    “鍾伯看著辦便是!何處的餘杭菜不甜膩,堪難入口。”


    老管家無聲一笑。他這主君自幼長於西北,最厭甜口,就愛辛辣吃食。


    有腳步聲沿樓梯而上,須臾有一蒼頭仆人上來,躬身稟道:“稟主君,二公子著急見你,趕了半日水路到府,現正更衣!”


    “哦?”崔康時大訝,忙起身踱至麵朝內院的花窗,推開窗扇望下。


    不稍時,果見二弟崔康月被宅中仆人領著,轉過院中太湖石,踏著庭院石徑而來。


    崔康時難抑激動,傾身出窗,遙遙揮手,未待人近便喊:“福滿!福滿!”


    崔康月仰起煞白的臉,疲憊的目光落於花窗那個身影,立時也搖手迴應:“大哥!”


    崔康時半嗔半憐道:“這麽著急做甚,我又沒催你,慢慢走陸路便好!”


    崔康月笑了,沒有應他,隻是加快步子走入樓榭,須臾便上得樓來。


    崔康時朝他打量,笑著打趣,“三年未見,福滿怎比大哥還俊了?”


    崔康月走近他,一抱將他牢牢抱住,輕聲:“大哥何時到的?”


    拍了拍崔康月的背,將其輕輕推開,他笑道:“我也是今晨才到,你走水路,身子可吃得住?”


    鍾裕同二公子打過招唿後識趣退下,留三年未見的兄弟二人敘舊。


    於茶幾兩側坐下,福滿雙手接過大哥遞來的茶,訝問:“泰和為何未同大哥一起迴來?”


    崔康時為自己看茶,“他挨了揍,正養著傷。前此屯著的糧食也當動了,他自是要留下來忙活。”


    福滿愈訝,放下茶盞蹙眉惱色,“挨揍?誰敢?”


    “我敢!”崔康時冷了臉色,“明知此去上京是為運糧而去,偏他色欲熏心,險些壞了大事……”


    “原是大哥打的他!”福滿散盡滿心惱怒,將茶盞複捧起,淺淺呷了一口。


    崔康時抬頭看了他一眼,見他臉色晄白依舊,關切道:“身子可要緊?”


    福滿便想起於船上所遇情形。


    目光怔怔,他答非所問:“大哥久處京中,應是見過不少太監,太監可都是沒有喉結?”


    “太監?”崔康時斜了他一眼,“跟你那三弟不學好,看你關心的都是些什麽事?”


    福滿忙解釋:“我坐那船上遇到幾個宮裏來的太監,有一個還是三品紫服的。”


    崔康時本正向小爐裏添炭,聞聽,銀夾上的炭塊便墜落。


    定定看向福滿,他鄭重問:“可知是辦何事?”


    “宮中太監下江南采買並不罕見,小弟也遇到過幾迴采買絲綢的內侍省太監。不過,小弟是頭迴見三品官服的太監。”


    “可知他們去向何處?”崔康時定了定心神,將落下的小炭塊添入爐中。


    “看樣子,應是下揚州去!”福滿手撫盞沿,閃了閃眸子,“大哥尚未答我,太監可是都沒喉結?”


    崔康時白他一眼,氣笑了,“若為幼時淨身,自是沒有!”


    “唔!”福滿點點頭,若有所思。


    他腦中閃過那人青絲飛揚,杏眸含淚的柔弱模樣,可真是像極了嫂嫂!


    隻是,嫂嫂去世後大哥悲痛欲絕。若非顧及小珍娘幾欲殉情,他何忍向大哥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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