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含光門大街的杏芳堂已歇業。


    日暮之際,宋卿月置了五辛盤,羊、魚,雞,牛等燴菜各有一色。


    待她將菜肴一碟碟端至醫館館堂內擺好,他便取來早已買好的柏葉酒。


    兄妹二人於桌前坐下,聽著街上小子們的大唿小叫和爆竹聲,大快朵頤之時,亦唏噓感慨此年的不易。


    宋卿月拈了一粒花椒,替他放入柏葉酒中,無賴道:“宋玉書,我在你這醫館住得不想走,也不想開香坊了,你養活我吧!”


    這幾日她心情懶散,時常睡到日起午竿,一睜眼,宋玉書已將飯食做好,日子過得頗為舒心。


    宋玉書拿起酒杯晃了幾晃,那粒花椒便全浸入酒中,笑道:“表哥能養你一輩子呢!”


    宋卿月給他布了一箸菜,“想想還是算了,若未來嫂子進了門,還不得氣死!對了,你準備何時娶妻?”


    宋玉書啜了一口酒,被酒烈得略一咧嘴,低頭道:“我準備待開了春便找媒婆去!”


    宋卿月既驚又喜,“表哥有心儀女子?”


    宋玉書益發羞得不能自持,在宋卿月連番追問下才道:“西市有家藥材鋪子,我常去那裏采買,半月前不小心看到店家小女,頗合我意。”


    宋卿月一呆後,一拳輕砸到他肩頭,“這麽說,我快有嫂子了?”


    “我打聽了,聽說他家小女尚未婚配……”宋玉書咬了咬唇,“若那家相得中我,大差不差,應便成了!”


    宋卿月喟長一歎,九死一生的年頭將盡,這算是唯一件讓她開心的事。


    她舉杯向宋玉書,露齒大笑道:“想是乞巧節那日,我為你許的願應了。來,幹了這杯酒,祝我表哥明年抱得美人歸,當年便添丁抱口!”


    宋玉書忍著笑意滿飲一杯酒。接著,宋卿月便連連灌他,直到一壺屠蘇酒盡飲。


    她晃了晃空酒壺,大著舌頭道:“今夜守歲不醉不休,我、我再去夥房取一壺來。”


    宋玉書雙頰潮紅地衝她背影吩咐,“換一換,取、取屠蘇酒來,屠蘇酒暖、暖身一些。”


    待宋卿月搖搖晃晃消失在後門處,宋玉書拈起一塊牛肉往口中送,喝了好些酒,他得吃些食壓上一壓。


    隻他這一箸牛肉未送入口中,卻被手叩窗欞的聲音驚落。


    “先生……”


    窗外的聲音醇重而低沉,宋玉書雖是微醉,卻聽得清楚——是靖西王。


    他大驚,趕忙站起身,跌跌撞撞奔到窗口將窗欞推開,便見即墨江年昂長而立於外。


    即墨江年頭戴碧玉嵌邊、金絲勾雲的進德冠,身著金線盤龍的絳紫襴衫袍,外罩一頂玄色貂毛鬥篷……


    他當街站著,背後是璀璨燈火。


    光影從他身後照來,其姿容若青鬆挺翠,玉樹綻花,滿是教人望而仰止的尊貴,叫宋玉書看直了眼。


    “靖、靖王?”宋玉書很是結巴,除卻酒醉,更怕被好心情的宋卿月看到。


    即墨江年朗目朝館堂內一探,未見宋卿月,鬆了口氣,緩一拱手,“本王特地前來,是因有一事相求先生!”


    “靖王但、但說無防!”宋玉書緊張頻望身後。


    即墨江年深吸一口氣道,“本王欲煩請先生,上元節夜裏帶宋卿月至曲水花街賞燈猜謎!”


    “這、這、這……”宋玉書霎時語塞,宋卿月不願再見即墨江年,這話他如何向宋卿月道得出口。


    即墨江年見他遲疑,了然一悟後補充,“非是有我同往,但請先生與她上街便是!”


    宋玉書緊張的心頓時鬆懈。其實無需即墨江年相請,上元節他也會帶宋卿月上街看火樹銀花,燭照長夜。


    “靖王放、放心,屆時,玉書定帶她上街看熱鬧!”


    “如此,多謝先生!”


    即墨江年再一拱手,忽他鼻中一熱,抬起手輕輕一拭,鼻血染紅了手背。


    宋玉書見了,大驚:“靖王這是?可要玉書為你掌掌脈?”


    即墨江年淡笑道:“許是這些日子吃了大熱驅寒的藥,有些許上火,無礙!”


    宋卿月拎了屠蘇酒將將轉入醫館後門,見宋玉書探身出窗,還朝窗外絮絮叨叨,便大著舌頭問:“宋玉書,你、你同誰說話?”


    宋玉書一駭,衝即墨歉意地連連拱手後,立馬闔上窗欞,迴首含糊道:“看,看熱鬧!”


    ……


    漸閉的窗欞內,即墨江年一眼萬年般看到了宋卿月。


    她穿了身雪底繡紅梅的銀絲邊襖裙,外罩一件紅底白毛邊的兔毛鬥篷,頭頂挽著雙環髻。


    為了應景,她左右兩髻各係著大紅綢帶,兩頰紅若染霞,杏眸泛水迷離,額間一點嫩黃花鈿,便似牡丹花開吐蕊,濃豔與清貴俱備。


    他無聲立於窗外,便連唿吸都放得輕輕,聽她脆生生的笑,聽她大著舌頭與宋玉書胡攪蠻纏……他竟對宋玉書生出妒意!


    十日未見,思之若狂,偏他不敢輕舉妄動,怕又惹宋卿月傷心哭泣,隻能徐徐圖之。


    隻他腦中難抹宋卿月的身姿與俏臉,身子莫名其妙燥熱起來,鼻中又是一熱,再次流下鼻血。


    隻此次不比將才,鼻血流溢不斷,他自袖中掏出羅帕,捂著鼻子朝不遠處的金輅車走去。


    車畔,趙正奇見他捂鼻,忙問:“靖王,你這是又鼻衄了?”


    他登上車坐下後,衝跟上來的趙正奇道:“迴頭替我跟太醫說說,我傷寒已愈,當停藥了!”


    趙正奇忙應,“這些太醫怕都是金玉其外,敗絮其內的假郎中吧,哪有將人治成這樣的?”


    “讓宦侍快些趕車,趕在宮宴前迴宮,免得那個皇帝又施出詭計捉弄本王。”


    今夜皇上邀百官入閣守歲,大宴群臣。衛公晁因他之事,被皇上關了半月禁閉。便皇帝刻意冷淡衛公,不讓他參加宮宴,但今日除夕還是心軟將衛公放歸。


    是以,他借口送衛函迴衛府,才得以外出。


    隻其後半月至上元日,宮中日日有宴,皇帝將他日程安排得滿滿,不能外出。唯上元節前後三日夜裏解禁,闔城盡歡,他才有機會……


    入了永安宮下車準備換乘步輦時,一輛華貴而寬大的金輅車自遠方駛來,其車前唿後擁著許多人,將入宮的窄道堵得死死。


    輅車一停,金冠紫袍的安王即墨雲台手提袍擺下得車來。


    二人近近一望,四眸一瞬不瞬。


    即墨江年昂長而立,深邃的目光定在這位同父異母的兄弟臉上,他麵上緩緩浮出奇異的笑。


    即墨雲台倨傲而立,被他笑得微微一閃細眸後,將雙手背到身後,將腰背挺得越發昂揚。


    二人雖為兄弟,但二十多年以來,見麵的次數一隻手都能數過,可即便未嚐多見,背地裏腥風血雨的交集,已讓即墨江年九死一生。


    既然山不過來,即墨江年唇角一彎,他便過去。


    帶了一身冽凜立於即墨雲台身前,他高出即墨雲台半頭。略微下垂眼睫,俯視這位殺人不眨眼,將他五萬親衛性命盡收的柔美弟弟……


    他略微一挑下巴,笑問即墨雲台:“早便聞聽雲台劍術了得,待今夜宮中大儺舞罷,雲台可敢一顯身手,與本王一較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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