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住都督府對麵的雲來客棧後。


    即墨江年盯梢於都督府外,還派了護衛出去打探消息。


    沙洲城內認得他這張臉的人太多,所以每每外出,他除了頭戴帷帽,還戴上了玄鐵麵具。


    黎墨的玄鐵麵具冰冷,但他露在麵具外的朗目卻灼灼如火。


    宋卿月說讓他有冤申冤,有仇報仇,雖冤沒那麽容易申,但仇卻不能不報!


    那五萬玄甲兵是他精心調練的一支利刃,他給他們最好的裝備,讓他們啃最難啃的骨頭,由他指東破東,指西滅西。


    得他保護的關外小國視這支親衛為神派的天軍,受了他打壓的小國視這支親衛為索命的羅刹。


    關外小國是畏威而不懷德、重短利而忘大義的國,他便是一手拿刀槍敲敲打打、一手拿利益連勸帶哄的人。


    受打亦或受益,全由小國自行決斷。


    ……


    坐在都督府外一間茶肆中,喝著邊塞才有的羊奶子茶,他被甜得眯起了雙眼。


    雖他戴著玄鐵麵具,但打扮怪異的異域胡客比他還多,自然無人在意。


    當看到五個左祍袍子,頭辮細辮的南闐人從都督府出來,他立時下手茶杯,拿起身邊的帷帽戴上,走出鋪子。


    散坐於茶肆裏的四位護衛立時起身,遙遙將他跟上。


    這夥南闐人走出大街,去驛站取了馬車,看馬車駛去的方向是要出城。


    隨行的護衛也租了馬車駛到他身邊,馬車遙隨南闐人馬車出了城門,一路跟隨向西,遠離了沙洲城。


    兩個時辰後,於官道旁邊的沙凹內,即墨江年等人合攏成一圈。


    圈內,五個南闐人渾身是血,跪伏於沙土之上。


    襲擊這五人時,他們負隅頑抗,卻非即墨江年等五人對手,很是受了一些傷才放棄掙紮。


    即墨江年負手立於他們麵前,若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凜冽道:“說吧,你們去都督府何事?”


    一兩頰泛著赤紅色的南闐人怒目瞪他,“你們是什麽來路?”


    他問的是上唐話,這南闐人迴的也是上唐話,並且說得很是熟稔,顯然深諳上唐。


    拔出腰間短刃,他蹲下身子,刀刃抵上此人咽喉,輕聲:“說與死,你選一個!”


    若想死,這五人也不會放棄頑抗。


    一陣惦量之後,南闐人喉結上下緊張湧動,鬱怒而不甘道:“我們是南闐國君的禦使,奉了國君之命,送信與劉都督。”


    即墨江年瞳孔一震,緩緩一凜朗目後,寒聲:“南闐國君?送信與劉都督?信上說了什麽?”


    “我們僅是送信,國君的信哪是我等敢拆敢看……啊!”


    南闐人話音未落,刀刃已劃破他的頸子,血柱立時噴射,濺了即墨江年一身。


    南闐人手捂傷口不及瞬間失血,撲地震顫,須臾就置身於自己的血泡中。


    其餘南闐人大駭,想撲向那人救護。寒光數閃,護衛們以刀拒於他們眼前。


    即墨江年再次蹲下身子,短刃又抵上一另人輕聲:“他不說,那你來!”


    此人上唐話不是很流利,加神情之驚恐,說出的話結結巴巴,他費了好一番功夫才解析出話中內容。


    此人並不知曉信上內容,但卻說了自己的分析。


    原來,本陳兵於西彌國境的南闐軍,此際正往沙洲境進發。


    想必,國君的信與此事有關。


    “劉文元可有信帶與韋蓮昊焱?”


    “沒、沒有,口信易被篡改,往來隻有書信!”


    說完,南闐人驚恐看他,眼裏滿是對生的渴求。


    即墨江年身上與玄鐵麵具濺滿了血,外露的雙眸如鷹般犀利,狀如修羅。


    沒辜負這份恐懼,他短刃寒光一閃,如前人一般,此人頸斷血噴。


    “大暑天趕路太辛苦,送他們一程,送他們去見韋蓮昊焱!記得搜身。”他站起身,向黃沙官道上的馬車走去。


    身後數聲慘唿響起,餘下三人便於黃泉路上追趕上前兩人。


    馬車近了沙洲便停下。


    於官道不遠處的河邊,他衣帶不解,和衣縱身躍入雪河。


    近半年未殺人,這熟悉的血腥氣竟讓他一時難以適應,更不能讓沙洲守城郎將看出。


    遙遠的祁連雪山夏日冰融後,雪水奔騰成河,穿大漠而來,經河西四洲一路向東。


    是以,即便烈日如灼,但這條途經沙洲而過的雪水之河依舊寒涼刺骨。


    浸身於河水之中,他灼熱的身軀涼下,紛亂的頭腦靜下。


    浮水於麵後,他淡看四位護衛潑水嬉戲,腦中卻過著方才聽來的話。


    南闐國君韋蓮昊焱,何時與河西都督劉文元扯上了關係?可與河西都護郭興也有關係?


    河水本涼,一思及,連他心也涼透!


    有護衛大聲問他:“靖王,月泉駐地就在近處,可要前去一探?”


    “不急!”他深吸一口氣,再次紮入河。


    腦中本應想著安王、想著南闐、想著劉文元,偏卻浮出一張嬌若杏雨梨雲的臉。


    宋卿月仰著濕漉漉的眸子,嬌嫩的唇瓣微啟微闔,他心騰地就是一醉,覆唇上去……


    口鼻嗆入冰涼的雪河之水,他迴過神,猛地浮了上去。


    遊迴岸邊,他手扶岸邊一株斜傾入河的胡楊樹,連連大咳,身子震顫如風中落葉。


    緩過了神,他衝依舊在河裏嬉鬧的護衛喊,“迴了!”


    身上的玄色短打勁裝濕透,血跡滌淨,迴沙洲的路上便已幹爽。


    迴了客棧,夜裏,打探消息迴來的護衛,將收集的信息悉數通稟……


    當京城中,靖王謀逆被誅之事傳得沸沸揚揚之時,千萬裏之外的河西根本無所聞聽。


    安王借口勞軍到達沙洲後,外揚的消息則是:惠妃病危,靖王迴京候奉,一時抽不了身迴關。


    月泉府兵軍中皆知靖王接聖旨迴京一事,自然深信不疑。


    安王又給了郭都護呈上尚書令的書信,要其拔十萬大軍支援西彌以防南闐。


    討兵與出兵的整個其間,都督劉文元全程陪同安王。


    發兵西彌國境後,安王卻變了臉,於軍中宣揚靖王聯手西彌國謀逆叛變,要西彌國君交出國境內靖王五萬親衛。


    靖王的親衛將士摸不清局勢,不願背負謀叛之罪,更不忍西彌國君難為,全軍脫甲棄械徒步歸關,半道卻被安王帶去的十萬大軍坑殺……


    靖王五萬親衛精選於月泉駐地府兵,兩軍多年來相攜作戰,軍之中各有彼此的親人袍澤。


    當安王下了屠戮令後,十萬大軍本就疑惑靖王謀逆之事,眼下更讓他們屠戮親人袍澤,何忍動手?


    見將士們不從,也正是劉文元威迫恐嚇,那十萬府兵才哭著放箭……


    劉文元說,安王就是他們將來的皇上。靖王五萬親衛皆為叛賊,若不誅盡,月泉駐軍定迎來朝廷的雷霆之怒。


    而這一切,直待十萬大軍歸營,郭興郭都護才悉知,遂一病不起。


    ……


    即墨江年問:“從何處探來的消息?”


    打探消息的護衛迴稟:“月泉駐軍將士守在都護府外兩月餘,郭都護卻稱病不見。我聽將士們牢騷不斷,遂上前寒暄得來的內情。”


    他本已寬衣臥榻,聞完掀褥而起。


    負手立於窗前,望著對麵防衛森嚴的都督府,陷入沉思……


    劉文元已非與他並肩馳騁的劉大哥,顯然與安王達成了某種交易。


    但他不信,視他如己出的郭老都護,與衛公親如同胞的郭都護,會和劉文元一樣……


    南闐大軍直奔沙洲城,而月泉駐地將士們卻守在郭都護府外求見老帥,似乎對南闐異動毫不知情。


    南闐異動,劉文元顯然知情。


    安王千萬裏之遙直奔沙洲而來,僅為屠戮他五萬親衛,豈不殺雞用了宰牛刀?


    想到劉文元與南闐的往來,他心中一冽,莫不是安王與南闐……?


    自窗口轉身,他道:“都穿戴一齊,是時候去一見老帥了!”


    “是!”護衛們齊齊輕應。


    他穿好衣,束好布甲,插好短刃,臂上綁好袖箭。


    拿起玄鐵麵具帶上,領著護衛們出了客棧,融入暗藍色的夜幕裏。


    ……


    都護府,郭興臥房所在的後院。


    時近子時,即便沙洲入暮時遲,也應是燈滅人歇之時,可後院簷沿懸著牛皮防風燈籠,照得整個庭院燈火通明。


    院中密立著夜值的府兵,刀甲齊備,於燈火中閃爍著寒光。


    “滾……滾出去!”


    郭興臥房內忽傳出一通沙啞的咆哮聲,夜值的府兵聽了,紋絲未動,像是習以為常。


    有一人自院外來,身著絳紫圓領直綴長袍,年近四旬,濃眉闊臉,麵色不虞。


    身後跟著手托漆盤的護衛,漆盤上盛滿酒菜。


    遙遙聽得臥房內的吼聲,他蹙眉一問夜值的府兵,“怎麽,郭都護依舊不吃?”


    “迴劉都督,三日滴水、口食不進,強行喂下也會嘔出。”


    河西都督劉文元虎目一張,默然衝身後端著飯菜的護衛一揮手,護衛立時將飯菜送入郭興臥房。


    他負手立於臥房外,果然聽得一陣杯碟砸地的嘩啦聲。


    郭興於臥房內再次咆哮,“都給我滾,滾!”


    抬起雙手,劉文元推開了臥房的門,虎目一掃滿臥房的美妾與府兵,目光落到榻上白發蓬亂的郭興身上。


    兩月時間,郭老帥本還有著青絲的兩鬢已全白,溝壑縱橫的老臉上滿是疲憊與虛弱。


    他送老帥美人,美人被老帥打得滿屋亂竄,亂不了老帥半分心思,也隻能派都督府的府兵將老帥看住。


    滿屋的胡姬與上唐美人見了他來,縮於屋角輕輕顫抖,而府兵將榻上亂掙的郭老帥按住。


    劉文遠舉步入屋至榻邊而停,低頭一看榻前的殘羹剩飯,撿起地上一隻炙羊腿遞到郭老帥嘴邊。


    “郭伯,你我相交近二十年,我怎麽也得給郭伯留一個安穩的暮年!”


    郭興怒睜著渾濁的老眼,獰目瞪他:“劉文元,你上負皇恩,下負靖王,你睡得可安?”


    劉文元低一頭笑,“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某很是安心。倒是郭伯,當顧念於上京的老妻、身為右千牛衛中郎將的兒子、孫子;顧念月泉駐地那三十萬邊軍。”


    “啐”!


    郭興咳出一口濃痰,啐到劉文元臉上。


    劉文元掏出羅帕拭去濃痰,不以為意道:“郭少將軍年紀尚輕,聽安王說,郭少將軍的兒子也乖巧聰慧,郭伯可忍心白發人送黑發人?”


    郭都護喘咳連聲:“既為我郭興的家人,死活全憑沈明仕作主;而那三十萬邊軍,由不得你這個狼心狗肺之輩染指。”


    劉文元棄帕於地,笑得很是勉強。


    他任何也想不通,靖王已死,這江山早晚是沈氏的江山、是安王的江山,為何這老東西任死也不交出兵權。


    “將老帥按住了,捏開他的嘴,本都督親手喂他吃喝!”


    屋內一陣劇烈掙紮與“唔”聲後,劉文元擦著手道:“若非顧念往昔情份,若非擔心月泉軍營嘩變,本都督哪有閑心喂你吃食?”


    郭興嘴角因人強行撐開而撕裂,一臉血汙、油漬,虛弱道:“劉文元,既然你讓不老夫死,老夫就睜著眼睛看你怎麽死!”


    劉文元遞帕與護衛,笑道:“老帥與其掛念本都督 ,莫若擔心那三十萬唯你馬首是瞻的邊軍!”


    郭興緩緩瞪大渾濁的眼睛,抖聲:“劉文元,就算你心向安王,賣命於沈氏,但別忘記你是上唐人,那三十萬人更是九死一生,心向上唐的將士,我不許你動他們。”


    “老帥啊!你看,你不聽勸,也不交兵權,他們便不聽我的!你讓我怎麽辦?”


    “劉文元,你若敢動我的兵,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飯也吃了,菜也吃了,將老帥的嘴堵上,讓他歇著了!”


    說完,劉文元不顧郭興的叫罵,負手踱出屋子。


    立於屋階前,他問身後隨行的護衛:“都護府外那幫月泉的將士可盯好了?”


    護衛即道:“迴都督,那些莽夫殺伐於關外多年,性子暴躁。混在其間的兄弟說,郭都護再不出府相見便打算衝府!”


    “月泉駐兵可有異動?”


    “迴都督,月泉駐地將領七成都在都護府外等候郭帥召見。若無他們命令,月泉駐兵應不敢妄動。”


    劉文元抬頭望了夜幕天穹,雖時近子時,沙洲城上空的天幕依舊是那片寶藍色。


    時間緊迫,郭興的嘴卻這麽硬,他翻遍都護府每一個角落,也找不到調兵的兵符……


    走出都護府,穿過都護府外他派來監守的重重府兵,劉文元上了迴都督府的馬車。


    將跨入都督府門口,有派出的暗探來報:“稟都督,京城兵部來人入住都督府外客棧後,其間出過城一次。今夜,今夜外出後不見返還。”


    他微一凜眉:“跟丟了?”


    暗探默一低頭,小聲:“他們沒走正門,是從客棧窗戶跳下,從暗巷裏走的。”


    “不等了,等他們歸來全抓了!”


    劉文元惱一轉身,望向門外融於寶藍色夜幕的長街,“衛公晁,此地天高皇帝遠,手伸那麽長,小心伸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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