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甘棠,你告訴我,可還有另外一個辦法?可還有一條路能夠讓我們去走?”


    蘇星河自問自答,“沒有,沒有了……我的麵前隻有兩條路,一條,是我們兩個人都得死,隻為成就國師封神的野心。另外一條,是我拖著國師下地獄,然後換歸一的新生。你告訴我,若是你,你會情願兩個人一起賠進去嗎?”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他想與你生死與共。”


    “可是我不能這麽自私了。”蘇星河突然想起來很久以前他說過的話。


    兩個人若在一處,地獄也猶如天堂。兩個人若不在一處,天堂也就是地獄。


    “其實以前,我也是這麽想的,生死相依的愛情,多麽偉大,轟轟烈烈的。”


    “那現在怎麽又改主意了?”


    “你可知為了換他重生,我和白重九付出了什麽?不,你不知道。他是他哥拿命換來的,也是我拿半條命求來的。他怎麽能輕易就死了呢?他多年輕,多美好。就該活在這繁華盛世,坐擁天下。”


    “真的不能一起走嗎?我也不見得不樂意——”


    蘇星河立刻變了臉色,“你休想!我拿命換來的皇位,除了他任何人都不配坐。”


    李甘棠不說話了。


    “他活了兩世,一直都是逆流而上,穿梭在驚濤駭浪之中。這個世間多美好啊,哪裏能錯過了他最美好的一個人呢?”


    “真難得——”


    “什麽?”


    “你能夠為天下蒼生讓步。”


    “誰讓他命格這麽大,芸芸眾生都需要他呢?我心眼兒很小的,隻讓步這一次,真的就這一次……”


    蘇星河排解了不少鬱悶,長舒了一口氣,“我這一生的命數在四歲時就定了。能夠再活這麽久,又與他相知相愛一場,也沒什麽遺憾了。所以,願我如長風,負君上九霄。我就想背著他,飛的高一些,再高一些——”


    李甘棠道,“他飛的越高,你摔得越慘。真是到了九重天,你非粉身碎骨不可罷休。”


    蘇星河不答,卻反問,“你說喜歡是什麽?”


    “喜歡是占有。”


    “那愛呢?”


    “愛是成全?”


    蘇星河搖頭,“不,愛是成就。”


    李甘棠心湖中泛起了漣漪,鼓起勇氣問,“那你覺得他愛我嗎?”


    “蘇明倫?”


    李甘棠點頭。


    “不可否認,他也在成就你。”


    這話有幾分迂迴。轉了兩個彎,還是把“蘇明倫”“愛”和“李甘棠”畫上了等號。


    不管到底真假與否,能夠讓蘇星河說出這等肯定的話,李甘棠無疑都是高興的。可看到蘇星河這般痛心,自己也不能太過得意忘形,於是就要轉移話題,“你和白歸一玩過金口玉言的遊戲嗎?”


    蘇星河搖頭。


    “我和他玩過。這家夥真是聰明的過了頭,太討人厭了。”


    於是就將那一次的趣事娓娓道來。


    ……


    蘭重火將白歸一扶迴去,看他臉色不好,於是道,“你想哭就哭個痛快,別忍著了。”


    白歸一搖頭,突然笑了,“我不想哭,隻想笑。”


    “笑?”


    “嗯。”白歸一神色一直都有些不對勁,有種呆滯,有些神經質,“人生活成悲劇,當然要哭。可我的人生明明是活成了一場笑話,多麽可笑啊,怎麽能不笑呢?”


    說著他自己先笑了起來。


    “你——”


    “哎,有酒啊,倒是可以助興。”白歸一說著去夠酒瓶。


    “你身上的傷沒好利索,不能喝酒。”


    “求你了蘭宣,你讓我喝點吧。”白歸一這麽一說,蘭重火再也無法鐵石心腸,隻好讓他多少喝一點兒。


    他一邊開解他,“你也別難過了,沒什麽可難過的,全當一片真心喂了狗。”


    “哪裏是喂了狗?而是一片真心,狗都不吃。太廉價了。”白歸一喝了一口,咯咯直笑。


    “這天涯何處無芳草,又不是隻有蘇星河一個,沒了也不怕,再找一個不是什麽大事。”


    白歸不住點頭,卻是直楞楞看著簾外,“哎,蘭宣,外麵下雨了。”


    “嗯,這鬼天氣。”


    “我想去淋雨。”說著自己翻身下床,跑了出去。


    外麵的雨瓢潑一樣,聲勢浩大,且猛烈。像是要把人從身體到靈魂全部淋濕。


    白歸一大喜過望,一步一步走進雨幕中。


    蘭重火本來看他安靜,還以為他是接受了現實,現在看他這樣,卻覺得情況不妙。


    以前,兩個人鬧得不開心時,他也發泄,大哭大鬧,瘋瘋癲癲。


    可是今日,明顯又是不一樣的。


    蘭重火也說不出來到底哪裏不同。反正就是不同。他寧可白歸一摔東西,發酒瘋,大吵大鬧,哭的痛哭流涕,像個瘋子一樣。也不想他如現在這樣,哀默,哂笑,無聲無息的逆來順受。


    他看他這樣跑了出去,立刻急了,也追了出去,“你做什麽?身上還有傷,怎麽能淋雨?真是再高燒了,如何是好?”


    “哎,蘭宣,你看,下雨了。”


    “你想哭就哭吧,別忍著。”


    “都說了,我不想哭。”白歸一臉上都是水,分不清到底是淚水,還是雨水。


    周圍一片嘩啦啦的聲響。


    蘭重火去拉他,白歸一躲過,他又不能硬著來,擔心碰到傷口,於是隻能陪著他一直站著。


    蘭重火看到白歸一仰起臉,任由雨水打濕他的每一寸身心。他聽到他似乎在說,“我不是輸給了李甘棠,我隻是輸給了自己……”


    他聽到他又說,“大和尚,你算錯了——”


    大雨嘩啦啦的,後麵的他聽不真切。


    白歸一說的是,“大和尚,你算錯了,我的死劫和情劫,這次一起過了。”


    他說著,一直倒退。不住倒退。


    蘭重火去扶他,“你倒著走做什麽?”


    “想倒退迴原點。”


    “剛出生的時候?”


    “不。想迴到我十三歲那一年。”


    “做什麽?”


    “想迴到三月初三。想迴到那一天……我會好好在房間裏睡覺,好好睡覺。再也不會去後山賞月了……”


    說完這話,他倒了下去。不知道是醉了,還是暈了。


    蘭重火不敢大意,抱起他迴到營帳。他看到蘇星河與李甘棠在大營門前有說有笑,他賭氣一般扭過了頭。


    不久以後,他看到蘇星河撐傘而來。


    三人狹路相逢。蘇星河看著蘭重火道,“把他給我吧。”


    蘭重火冷笑連連,寸步不讓,將白歸一抱得更緊,似乎故意炫耀一般,“都這個時候了,也沒必再假惺惺裝好人了。”


    說完錯過他,揚長而去。


    蘭重火給白歸一洗了熱水澡,然後給他重新包紮傷口,他靠在他懷中,他聽到他似睡非睡的聲音,“痛,好痛啊——”


    “先忍一忍,我給你去熬藥。”


    “你有治心——痛的藥嗎?”


    蘭重火頓了頓,複又道,“眼前倒是有一味,你願意吃嗎?”


    白歸一咕噥一聲,沉沉睡去了。


    蘭重火了無睡意,他看著懷中的白歸一心緒如潮,起起伏伏。


    心中那隻小怪獸,似乎掙脫了牢籠,亮出了手上尖利的爪子,還有口中鋥亮的牙齒。


    這隻小怪獸,叫做欲念。


    這一刻,再也無法控製,他垂頭,抵著他的額,然後吻在他的唇上。


    外麵,蘇星河沒走。一直都在。


    而這一點,蘭重火心知肚明。


    次日,白歸一醒了。他開始更衣,束發。


    蘭重火醒的時候,他已經收拾好了自己,甚至還拿起了劍,“你拿劍做什麽?”


    “和人告別。”


    “蘇星河?你準備殺人嗎?”


    “你要攔著?”


    “不,我會拿起我的驚鴻再補上一劍。”


    白歸一笑了笑,不知道是欣慰,還是苦澀。他將推開的劍鞘闔上,然後握緊走了出去。


    蘇星河一夜未眠,心煩意亂。白歸一來的時候他胡亂翻開了一本書,想要轉移注意力,卻是徒勞的。


    他一抬頭,就看到他來了。比起來昨日,他少了脆弱與頹廢,多了幾分犀利和沉鬱,看的人下意識心驚肉跳起來。


    他一看到人就開門見山道,“我要走了,來與你告別。”


    “挺好的。不過昨天不是都說清楚了麽?今日有些多此一舉了。”


    “昨天你給了我一個結果,今日我給你一個決定。再說這最後一次了,總該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白歸一說著拿起桌子上的書,那是前人一首詩,他一字一句讀了出來,“雙槳浪花平,夾岸青山鎖。你自歸家我自歸,說著如何過。我斷不思量,你莫思量我。將你從前與我心,付與他人可。”1


    白歸一抬頭問,“古人的詩,言今日的情?”


    蘇星河言不由衷,“多應景。”


    “正好我也有一首。”白歸一俯身,提筆一氣嗬成,然後遞給蘇星河。


    “清水寒潭落葉浮,忍將往事下眉頭。縱然桂魄都圓缺,況複萍蹤不去留?孤枕偏生蝴蝶夢,吟鞋怕上鳳凰樓。此情應是長相守,你若無心我便休。”2


    蘇星河看了一遍,卻隻念出了最後一句,“好一個此情應是長相守,你若無心我便休!”


    口中如此說,心裏比飲了黃連還苦。他能夠接受自己的冷酷,能夠接受他的誤解。但是,他沒有辦法接受他的無情。


    說他霸道也好,說他強勢也罷。


    白歸一不答,對著蘇星河跪了下來。


    蘇星河看著他問,“為何跪我?”


    “你我之間既有師徒之義,又有夫妻之情——雖然後者對你來說沒有一星半點兒……今日我來就是為了做一個了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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