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歸一唬的一身冷汗。然後李甘棠的聲音傳了過來,“嚇到你了?”


    “鬼嚇不到我。”


    “人嚇人更帶感。”李甘棠跟在他身後,兩人一起朝著宅院深處行去。


    如今正是盛夏,但哪裏都是鬼火。在半人高的野蒿中,一團一團,星星點點,時隱時現。


    遠處傳來子時的打更聲,還有更夫的叫喊,“子時三更,平安無事嘍!”


    兩人又逡巡一陣,直到更夫的梆子聲再也聽不到絲毫,這裏終於有了動靜。


    那一片野蒿叢裏,一個一個大鬼小鬼排排坐。林林總總三五十人,在竊竊私語。


    李甘棠縱使不怕,也看的頭皮發麻,下意識往他的身後瑟縮了一下。


    與此同時,兩人的身後,有一個人走來走去。那人脖頸上無頭,頭在懷中抱著。身上穿著白色的囚衣。


    李甘棠問,“秦大人?”


    頭顱開口道,“老朽正是秦邦業。”


    說完,人卻跪拜下來,三跪九叩行了大禮。白歸一驚訝萬分,“你為何跪我?”


    秦邦業道,“你身上有王者之氣,直上雲霄。”


    白歸一頓了頓,抬頭看了看自己頭頂,卻是什麽都沒有看到。於是摸了摸鼻子,臉色訕訕的,“既然能夠遇到秦大人,我們也是有緣,您還有什麽心願未了,不如和我說一說。”


    李甘棠道,“是不是被人構陷一事?”


    秦邦業長歎一口氣,“渾身清名,一朝盡喪。若是被他人所害,當然心有不甘。”


    “那是——”李甘棠大膽猜測,“難道是李旭?”


    “為這般暴君效命的下場,就是抄家滅族,身首異處。”秦邦業似乎早就想不吐不快,看到來人無比痛快把當年一事說了。


    原來,自從爆發了關上一事,秦邦業就起了疑心。覺得那五萬左翼軍死的太過蹊蹺。於是私下裏開始調查起來,卻不曾想,竟然一路深究出來了死侍軍隊與萬人斬大將軍傅舒良一事。


    誰會想到李旭竟然犧牲了五萬人的性命,隻為了鍛造出來一隻神兵利器?!


    麵對這般草菅人命的一國之君,剛正不阿的秦邦業如何還能淡而處之,大悲大痛下幾個月,憂國憂民的心思更重,於是將此事秘密告知了齊王——李覓。


    齊王李覓借關山一事,發起了龍門逼宮政變。李旭派出了死侍軍隊,齊王李覓及其黨羽死了個一幹二淨,且血腥至極。


    又牽扯到宮闈秘事,於是輕拿輕放,對外隻言說齊王身患惡疾,不日撒手人寰。他的門客也胡亂找了由頭,該抄家抄家,該流放流放。


    秦邦業與李覓私會一事不曾暴露。隻是,他調查關山內情一事還是讓李旭嗅到了苗頭。再加上齊王本就以此事朝他一國之君發難。於是無比好心讓秦邦業做了一次替罪羊,斬首示眾了。


    秦邦業說完這段陳年舊事,無比平靜。似乎訴說的事情與自己毫不相幹。


    大概是人死化鬼,再深的執念都煙消雲散了。可是,白歸一看的太多了。能與他這般超脫世外心思的人少之又少,否則,那些厲鬼怨靈,又從何而來?


    從這點看來,白歸一對秦邦業,倒是無比佩服,“秦大人,可有什麽心願未了,需要在下為您效勞?”


    “本來,身亡之人不該再心有執念,安心往生才是歸途。隻是,自己一朝身死,倒是一了百了,卻讓子孫後代承擔了莫須有的罪名,再也不能堂堂正正做人。”


    李甘棠道,“平反一事,秦大人但請放心。”


    白歸一剛想說些什麽,秦邦業又道,“時至今日,老夫仍舊不後悔當日私通齊王之事。隻後悔自己當初畏首畏尾,不曾有魄力一起造他李旭的反。”


    李甘棠道,“追求光明一事,無論多少鮮血,都嚇不退心中有信仰與大義之人。”


    “繼往開來,大功於斯世也。”秦邦業拱手行禮,“既如此,就請兩位把闔府中人相送一程。老夫這裏先行謝過了。”


    “那你呢?”


    秦邦業淩然開口,“何時昏君上路,老夫還想相送一程。”


    白歸一起身,寫了一道又一道往生符,口中低聲吟誦咒文。


    於是那些大鬼小鬼就化作亮光,輪迴而去。


    秦邦業的眼睛裏麵流出紅色的淚水。


    衝天的戾氣潰散,新月破雲而出。一時之間,天地間一片清亮。


    兩人一鬼再無言語,直到東方大亮,雞鳴響起。


    秦邦業的鬼魂,遁形而去。


    白歸一起身。這一刻,他的身體疲倦,心神麻木。


    是的,麻木。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皇帝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李旭這個昏君的罪行可真是馨竹難書。他所知不過隻是冰山一角,已經歎為觀止。若是全部披露,天下人又該情何以堪?


    他渾渾噩噩走了一段距離,發現李甘棠沒有跟上了。於是迴頭看去,就看到她坐在晨光裏,神色哀戚,眼圈泛紅。


    “怎麽了?”


    “秦邦業所說的關山一役的內情,可是真的?”


    “是真的。”


    白歸一以為李甘棠會暴跳如雷,破口大罵。畢竟他的一個哥哥就是死在了那裏。可是,她已經頹然。整個人隻是垂淚,再也說不出來一個字。


    他走過去,將她靠在了自己的肩頭,安撫片刻。等到她平複下來,兩人才走出秦府的大門。


    白歸一將李甘棠送迴了塗山王府,自己迴了懷星居。將白紙門的弟子與仆從送到了新居。整整修葺整理了三四日,終於煥然一新,能夠住人。就在他離開長安的前一日,莫隨風迴來了。


    白歸一在新居為他接風洗塵,順便將整個長安的生意都交付給了他。讓他代替自己出麵料理。


    莫隨風知曉眼前的局勢,也不推辭,大方接下了。


    次日,一百萬兩銀子果然如期抵達塗山王府。李甘棠兌現承諾,立時趕赴西北,前去禦敵。白歸一也遵守諾言,換上夜扶桑的皮囊,帶著李天佑奔赴洛陽。


    長安城外,十裏亭。


    白歸一與李甘棠踐行。他的身後跟著王德謙與林中鶴。除此以外,還有十多個海晏河清宮的屬眾。


    李甘棠一身甲胄,腰懸佩劍,青絲束起。其實,這樣的巾幗不讓須眉,才更像她原本的模樣。所有人都這麽覺得,仿佛天經地義。可是白歸一看著這樣的她,總是能看出幾分窮途末路出來。


    但凡塗山王府還有男丁,但凡李旭不曾咄咄逼人。她一個女子,如何會放棄安定的閨閣日子不過,去像個男人一樣浴血奮戰?這麽一想,他突然有些心疼她。


    李甘棠抱了抱李天佑,將他左右親了又親,最後戀戀不舍交給了白歸一。


    白歸一接過孩子,下意識一抬頭,看到蘇星河迎麵走來。他的心裏雜亂無章起來。可是一看到他身後跟著的秦魚舞,就沒給他一個好臉色。


    李甘棠看著白歸一,也升起了不可言說的念頭。她對他,感情無比複雜。兩個人有名無實走了這麽久,也不是絲毫感情都沒有的。可到底是哪種感情,又有幾分,她實在說不清道不明。


    不過,就在這一刻,在他近在咫尺的眼睛中看到了蘇星河的身影,也看到了自己內心一種羞於啟齒的情意,她突然有幾分煩躁。


    真像是自己的男人三心二意一樣,立刻無法容忍了。於是伸出手,摩挲著白歸一的臉頰。想要在任何人麵前,宣誓他的歸屬權。


    白歸一感覺到了幾分不自在。若是蘇星河沒有先帶秦魚舞來刺激他,他可不敢當著他的麵,公然與另一個女子親親我我。


    可是有他招蜂引蝶之前,白歸一立刻覺得,李甘棠這親密舉止立刻正中下懷。莫說她隻是摩挲自己的臉頰。就是後來李甘棠勾著他的脖頸,將自己的紅唇湊了過來,他都沒有任何躲閃。


    蘇星河眼睛被紮到了一樣,立刻別過頭,冷冷對明卓道,“去催促郡馬爺,時辰到了。”


    “清河郡主可不是吃素的。”明卓苦著臉,“這個時候您讓屬下去打擾她的雅興——”


    蘇星河踢了他一腳,“我也不是吃素的。”


    明卓隻能硬著頭皮去了。


    好在,李甘棠見好就收,當著蘇星河的麵沒有太過明目張膽。她含情脈脈看著白歸一,“照顧好天佑,等我迴來。”


    “他是我兒子,我自然以命護他周全。”


    李甘棠抽身,跨上戰馬,看定王德謙與林中鶴道,“轉告李旭,讓他照顧好老娘的家眷。否則,看我不顛了他的王權。”


    這話大逆不道,又霸氣側漏。就是李甘棠這個女子說了,都讓人不可小覷。不過這般言語,誰又敢上達天聽?


    李甘棠策馬,帶著一行親兵西行而去。


    白歸一看著她的身影,直到再不能見。這才轉身,抱著李天佑朝著馬車走去。


    他也是此時才意識到,會是蘇星河將自己押解入洛陽。不過,好在是他,不必擔心有人背後動手腳。


    這個時候,宮鈴從馬車上走了下來。她取出一枚鎖靈環,看著白歸一對蘇星河道,“國師的命令,讓宮主大人親手為郡馬爺戴上此物。”


    蘇星河沒動。


    宮鈴也沒再說什麽,隻是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他,神色如常。


    白歸一拉了拉衣袖,伸出了手,主動把自己變成囚徒,戴上枷鎖。


    時至今日,他還有的選擇嗎?他既不想自己有失風度,更不想讓蘇星河為難。


    蘇星河還能說什麽。他和他都沒有其他的選擇,隻能被迫接受。


    於是,那個好不容易解開的枷鎖,重新戴在了手上。


    白歸一倒是沒有太過不快。老老實實抱著李天佑坐上了馬車。


    蘇星河跟著上去了。他剛坐定,秦魚舞也提著裙子,跟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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