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幅不大,一尺見方。


    左麵是黑色的江岸,上麵畫了兩株舒筋展骨的老樹。上麵用墨色,點了枝葉。


    左麵是一片留白。停著一隻漁船,上有老翁垂釣。又有三兩江石。後麵,有一處灘塗,上麵有低矮的灌木與朦朧的草色。


    從構圖位置,能夠看出江水的蜿蜒。再往後,就是一彎極淺的青山。隻餘輪廓,像是女子的遠山黛。


    整幅畫著墨不多,留白太過,禪意又濃。無點滴水色,卻江水蒼茫。無絲毫落雨,漁舟上老翁又蓑衣垂釣。更無一層煙波,卻墨色由濃及淺,層層遞進,無一不顯示出雲雨菲菲,江南煙雨的水汽。


    丹青一屆,向來水墨最是考驗功底。就像對廚子而言,家常便飯與普通的食材最能體現水準。


    蘇星河的畫,畫風清奇,自成一家。意境深遠,很多都在品味之間。於是,更顯功底。


    明卓嘖嘖稱奇,“兄台不僅劍法爐火純青,醫術登峰造極,丹青竟然也讓人歎為觀止。”


    蘇星河道,“你的字也是上品。”


    兩人起身,一道離去。


    明卓意猶未盡,“宮主大人真是深藏不露啊。”


    “那當然。”


    “可有什麽是你不會的?”


    “除了生孩子,剩下的無一不會,無一不精。”


    蘇星河挪用著白歸一的話,打開折扇輕搖,倒也一派風流之氣。


    整個上午,曲水流觴、品鑒詩詞歌賦。到處都是三三兩兩的人群。


    中午的宴會,行酒令、抽花簽,輪番上陣。下午,鬥詩、鬥棋、鬥琴,無一不有。


    若是白歸一前來,鬥詩與鬥棋,肯定要拔得頭籌。這鬥琴麽,也不會有人能夠出自己其右。


    隻是他不在,蘇星河就百無聊賴,什麽都沒有顯擺的心思。於是拉了明卓,尋了一個僻靜的角落躲清閑,明卓拿著棋盤擺了殘局來掩人耳目。


    今日出彩的,除了蘭重火也沒有他人了。


    蘭二公子重出江湖一事一出,立刻一石激起千層浪。剛寫了墨寶,立刻就被人眼明手快奪了去。就是他人的身邊也聚集了一眾人等,像是眾星拱月一般。


    轉眼,暮色四合,月上枝頭。夜宴已開。到處都是觥籌交錯,間雜著絲竹歌舞之聲。


    蘇星河看得興致缺缺,低聲問明卓,“怎麽還沒動靜?再有一個時辰宮門都要落鎖了。”


    “稍安勿躁。這有些事不等天黑也無法掩人耳目。”


    一盞茶的時間後,有了新的動向。


    一行內監捧酒而來。一個內監之首,傳了高唐台的口諭,為春風會賞賜美酒,用來助興。


    蘇星河問,“那人是誰?”


    “內監之首,於朝恩。李旭的心腹。”


    於朝恩給首席那桌的人都倒了酒,然後舉杯共飲。所有人都難言激動與欣喜,起身山唿萬歲。


    片刻後,那群內監剛走,蘭重火就不勝酒力,伏在了桌子上。李鬱見了,立刻吩咐兩個宮侍把人送到前麵暖閣休息去了。


    明卓奇怪,“蘭二公子沒喝幾杯啊。”


    “下藥了。”


    “酒裏?可是其他人都好好的。那就是酒杯上?”


    “迷香。於朝恩給他敬酒時,站的近得過分,且在他臉上掃了下手中的拂塵。”


    “那現在我們怎麽辦?半個時辰後進了亥時,宮門就要落鎖了。這三道檢查下來,都足夠要一個時辰有餘。”


    “靜觀其變。”


    ***


    高唐台,巫山殿。子時初。


    帝王寢宮空曠森嚴。殿內地麵鋪設上好的墨玉。屋頂微高,上麵是花梨木為雲頂的橫梁。


    正堂迎麵處設著一麵黑檀木的雕花鏤空屏風,進了門往左走去就來到一處寬敞之所。鄰窗之地設著桌案,上麵擺著一套烹茶的紫砂器具。


    地麵鋪著厚實的貂絨毯子。茶桌正對麵就是西窗,打開可見幾株養得極好的杏花。往裏走是三重天青色的帷幕。最後是一道珠簾。滿滿都是奢華之氣。


    寬大的龍床上,帝王斜躺著假寐。他一身玄色衣袍,衣襟散開,露出古銅色的肌膚。麵孔冷硬,下巴上麵有輕微的胡渣,眼角略有皺紋。


    烏黑如墨的眉如橫臥之劍,英挺霸道。一雙細長的眼眸銳利深邃,無意中流露出威嚴之氣。刀削般輕薄的唇難掩生性的涼薄和冷酷。


    身材修長高大,卻不粗獷。整個人宛如一隻暗夜雄鷹,即使不展翅翱翔,也難以讓人小覷骨子裏的冷傲孤寂和君臨天下的氣勢。不過此人氣場雖盛,可總有一種日薄西山的蒼涼之意。


    正是李旭無疑。


    有內監挑開帷幕,於朝恩指揮著小內監們背進來一個人,緩緩放在了李旭身側。


    於朝恩道,“迴主上,人已經檢查過了,並無異樣。”


    “今夜之事,彤史不必記了。”


    “是。可要老奴把熏香點上?”


    “不必。”


    於朝恩於是招唿人,魚貫而出。


    寢宮寂靜無聲。身邊的美人猶然昏睡。


    十五年未見,似乎紅顏未老。他臉上沒有任何歲月的痕跡,有的仍然是華麗妖美之氣。


    李旭以手背摩挲著他的臉頰,然後從耳畔滑下,經過咽喉,落在胸口。如此迴環往複,心事也百無聊賴,一片懶散。


    十六年前,他被一夥亂黨侵襲,心口中了一箭,貼著心肺而過。如此嚴重的傷勢未愈,且又引發了氣胸、傷口感染與高熱,整個太醫院無人敢接手,更不敢輕易將箭頭拔出體內。


    萬般無奈之下,太醫令引薦了以醫術聞名在外的白鷺洲之人。當時蘭重火正好在蘭亭料理生意,於是火速趕到高唐台。


    蘭重火用天衣線縫合了五十多針,又用了靈汐術才力挽狂瀾,改變了帝星隕落的命數。


    李旭還記得自己一醒來,有人歪在他的床邊睡得正好。開始還以為是某個後宮女子前來視疾,仔細一看才發現竟然是一位模樣太過俊俏的公子。


    那張臉雌雄莫辨,帶了滿滿的妖美之氣,一片濃墨重彩。平心而論,李旭喜歡姿容上佳的女子,對容貌太過美麗的男子卻無一分好感,是以對他的第一感覺異常不好。


    可是聽完了內監迴稟,是他花了一個時辰縫縫補補,才把自己救迴來,人也累倒在地。孤獨寂寞的帝王之心裏第一次起了漣漪。他卻完全不知蘭重火是用了靈汐術,折壽兩年,救了他一命。


    李旭等了一天,看人不醒,於是吩咐內監把人抬起放在了龍床上。


    也是從他開始,這張床上才有了第一個男子。


    那一個月,他衣不解帶,親侍湯藥。


    當他身上的病好以後,心裏似乎又有了恙。


    於是,吩咐人調查他的一切,進而驚喜連連。原來,不僅擁有好的皮囊,堪稱世間絕色。也是杏林翹楚,更是詩書畫三絕,享譽整個丹青界多年的名家。


    這是萬千男女的夢寐以求的人啊。


    於是,他的墨寶王宮最多。他的身價也一路水漲船高。最初,還能一起吟風弄月,附庸風雅。直到後來借了酒意,唐突了佳人。


    於是,指著鼻子一頓臭罵,然後就再也不來高唐宮。為了有推辭的借口,還封筆。


    能夠這般藐視尊卑的隻他一個。而自己也不知道怎麽了,竟然沒有龍顏大怒,隻是拿他很無奈。


    從未動過的心,到底是動了吧?


    可到底是哪裏讓他動了心呢?


    是劫後餘生起來後看到的一張憔悴的臉?


    李旭仍然能夠想起來那個黃昏,金色的陽光落在他的臉上,將人映照得一片流光溢彩。


    他的後宮三千佳麗,沒一個比得上他半分。可是好看的皮囊世間也不少,真是讓帝王動心那也實屬不易,肯定還有其他的什麽。


    還是說,當真是從未得到,於是就一直在魂牽夢繞,讓覬覦之心也躁動不安?


    否則怎麽會那麽喜歡“春夢”呢?還不是因為現實中的人得不到,隻好在虛幻之地才能做一場有名無實的春夢?


    情一事,沒有人說的清。既說不清從何而起,又說不清到底有幾分。


    一盞茶的時間,不夠他迴味往事,卻足夠蘭重火轉醒了。


    他睜開了眼睛,咳嗽聲了幾聲。李旭收迴手,冷冷道,“終於醒了,可還記得這是哪裏?”


    “高唐台——”蘭重火捂著胸口,又咳嗽幾聲,“巫山殿。”


    “躲了十五年,今天不還是來到了寡人的地盤?你在來之前就該想到會發生眼下的情況。”李旭飲了一盞酒,“說罷,來做何事?”


    “殺了你這個昏君,為天下蒼生除害。”


    “寡人真是死了,你照樣要服喪守節。夫君是君,帝君也是君。”李旭說完,換了一個語氣,“其實比起來死在你手裏,寡人還是更喜歡死在你身上。”


    “你明明可以做一個有道明君的。就像書法一樣,我教了你那麽久,私下也是能夠成為上品的,卻故意——”


    “寡人不想。”


    “為何不想?”


    “寡人這性命偷的別人的。過一天賺一天,當然要醉生夢死、逍遙快活。人命,算得了什麽,這玩意兒比金子都多,太不值錢了。”


    “所以‘生死契’一事是真的?”


    “真的,真的不能再真了。”李旭看他一臉悲憤之色,不屑笑道,“怎麽?這是在為你那位紅顏知己出頭?”


    蘭重火不答。


    “十五年前,許你半個江山都不屑一顧。現在,自己踩碎了視若性命的驕傲與自尊來寡人這裏做什麽?”


    李旭說著湊在他耳邊深唿吸一下,“看來花了不少心思的。你說,寡人是該笑納,還是該拒之門外?”


    “李旭!”


    “別直唿寡人名諱,這可是大不敬之罪。”李旭裝模作樣一番,再開口時語氣卻是近了,“你當真是要來殺我的,嗯?”


    “你不該死麽?”


    “所以這是李甘棠那女人授意的?別以為你掩人耳目出入塗山王府我就絲毫不知情。也就是你,換個人的話早就千刀萬剮了。趁著你在我這裏還有三分薄麵,說說今日前來到底所為何事?你是知道的,我這人向來耐心有限。”


    蘭重火終於道,“我大哥病了。”


    “我又不是大夫。”李旭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治病救人一事你不是比我更擅長麽?”


    “是疫病。”


    “然後呢?”


    “我要一塊鳳凰骨。”蘭重火道,“我們談交易吧。”


    “九五之尊從不與人談交易。”


    “那是從未有人敢與你談。”


    “還是談情說愛更深得我心,談交易麽,太煞風景。”


    “既然不談交易,那我們談人情。”


    “診金,我忘了給嗎?”


    “是我沒要。”


    “對。還是半壁江山。”


    “……你換一個。”


    “過時不候。”李旭貌似很好心道,“其實何必舍近求遠呢?把你那位紅顏知己的手指砍掉一根,足夠救你大哥了。”


    “我做不來這事。”


    “做不來?侍寢的事都做得來,竟然做不來這事?”李旭隻覺得好笑,“你的驕傲與自尊還不如他的一根手指頭?我很好奇你到底如何做不來。是心裏有位置,還是身體有聯係?”


    蘭重火咬唇,“不是你想的那樣。”


    “九五之尊你都不屑一顧,究竟又是何方神聖竟然敢壓我一頭。我真想一探究竟。”


    “你到底談不談?”


    “凡事總有第一次的。那就談交易吧。看在昔日的情分上總該賣你一個麵子的。”李旭帶著探究的笑,“隻是,你做得來麽?”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說好的欺師滅祖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白錦上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白錦上並收藏說好的欺師滅祖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