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入骨’。”


    “何物?”


    “絕品靈器,是一對指環。”蘇星河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突然起身來到夜扶桑身邊,他拉起他的手腕,指尖也有一枚。他前幾日已經注意到了,於是立刻取了下來。


    指環內側刻著“入骨”二字。他將“入骨”沒入“相思”其內,兩個指環竟然合二為一,拚湊的嚴絲合縫。一枚為陰雕,一枚為陽刻。自然“入骨”能夠入了“相思”的骨肉。


    他覺得當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數,拿著來到蘭如令麵前,看著她問,“可是這對?”


    蘭如令接過看了看,蒼涼一笑,滿滿都是心服口服,“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阿姐。”蘇星河滿滿都是疼惜,“為了孩子,但請節哀。”


    蘭如令看他,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懷孕了。隻是上脈不久,不太明顯。我用靈汐術的時候感知到了。你為了孩子,切忌悲傷過度。”


    “桃子——”蘭如令突然眼睛劃裏過一滴淚。


    “什麽?”蘇星河看她。


    “種子。”蘭如令又道,神色卻是堅毅一些,“明日我帶夜扶桑迴浮圖塔做準備。你取了他的生前骨直接去敦煌。”


    “我明日——”


    “現在去。明日中午便可到了。”


    “我不放心你。”


    “行啦,星河。”蘭如令反倒安慰他,“我不為自己,就是為白重九,也會好好護著孩子的。你這就去吧。”


    “好。”


    蘭如令突然又問,“隨風呢?”


    “那個罪人跪在祠堂懺悔去了。”


    “罪人?”蘭如令立刻懂了,“你是說白重九為了他——”


    蘇星河取出千機,他撥了一個長調,“我給你撫琴一曲再走。”


    “彈什麽?”


    “《織夢》。”


    “你何時學會的?”


    “眼睛好了以後。”


    “見我所見,聞我所聞。”蘭如令道,“未曾所見,自然彈不出《織夢》的精髓。”


    於是在綺麗的琴音中,蘭如令恍然入夢,看到了那日驚心動魄的一切。


    她看到了九五之尊李旭、夜崇明與國師的天羅地網與陰謀詭計。


    看到了夜遊神的迎神一舞。


    看到了宮平驚天地泣鬼神的“射天狼”。


    看到了白重九以自己身死換得了幾個人的新生。


    她也聽到了他臨終的所有言語。


    然後就在《驚魂》的長調中,噩夢驚醒,迴到了半個人間。


    蘇星河還要說什麽,蘭如令卻是無力擺手,讓他去了。


    蘇星河走出淩霄閣以後,聽到背後傳來她撕心裂肺的哭聲。他頓了頓腳,站了片刻,等她收了聲,這才去了。


    一路禦劍飛行。來到蒼梧山已經是黎明時分。未曾驚動任何人,徑直來到後山,來到白鹿洞找了一塊幹淨的雪綢,尋來針線縫成了一個斂屍袋,拿著來到梅花樹下。


    白鹿正窩在白歸一的埋骨之地酣眠,看到是他,懶懶抬頭看了一眼,然後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手指。


    蘇星河摸了摸它的額頭。他知道,自從白歸一埋在這裏以後,白鹿就把自己的窩挪在了這裏,夜夜守著他入眠。


    他心裏不知是喜是悲。找到花鋤,慢慢挖了起來,最後挖到破碎衣服的時候,他扔了花鋤,徒手將累累白骨撿出來,一塊一塊數著,放進了口袋。


    白歸一身死十七年之久,肉身已經腐爛,身上的骨頭竟保存完好,晶瑩潔白,像是上佳的和田白玉精雕細琢而成。


    蘇星河撫摸過每一塊愛人的屍骨,紮緊了口袋,坐在梅花樹下休憩。


    梅花樹梅花已落,蒼翠的綠葉裏累累碩果。梅子熟了,有黃有青。他摘一顆青的,吃了。


    入口極其酸澀,又微微泛苦,像極了這場坎坷不平的情-事。


    當陽光萬道時,蘇星河有了去意,起身去和白鹿告別,摸了摸它的身軀,紋絲不動,身體僵硬,早已經不知不覺死去。


    蘇星河心中更覺悲戚。這隻白鹿也陪伴自己渡過了清冷的蒼梧山歲月。此時,白歸一就要重生歸來,這一隻白鹿等不及重逢,先去了。


    蘇星河忍不住想道,白鹿陪自己多少年了,它原本是他的師尊清微元君救治的一隻雛鹿,蘇星河八歲那年,他從野外將它帶迴來給自己照料,它身上的傷好了以後,他的自閉也好了,終於肯開口說話,於是放它歸林。


    白鹿卻生了留戀之意,隔三差五從茫茫深林而出,前來敘舊。多少年過去了?它已經三十多歲了吧?這般年紀對一隻動物來說已經算是高壽。


    總算,這場別離他還是趕上了。於是把白鹿抱起來,放在了原本安葬白歸一的墓穴裏。


    兩個白鹿,一來一去,一生一死。


    蘇星河迴到浮圖塔的時候,被蘭如令的侍女告知她在後山玄冥洞等候。他於是尋覓而去。


    玄冥洞在黃泉河畔一處淺灘,洞中陰冷潮濕。洞的中央有一處石棺,石棺上用淋漓的鮮血寫滿了符咒,觸目驚心。


    “聚魂棺?”


    “聚魂棺,養屍地。”蘭如令道,“你把生前骨放在水中,清洗幹淨,然後過來一根一根如生前那般擺好,莫要少一塊,也莫要擺錯。”


    蘇星河去了。迴來的時候,將白歸一的白骨逐一擺好,蘭如令取出盒子裏麵的東西,有無根土,有黃泉水,有紫河車。她邊放邊道,“有件事你要有心理準備。”


    “何事?”


    “眼睛。”


    “他看不見?”


    “尚未可知。也許沒有眼睛。也許有眼睛,隻是看不見。也許有眼睛,也能看見。”


    “我知道了。”蘇星河取出兩隻瓶子,“你來吧。”


    蘭如令看到瓶子眼睛恍惚一下,別過了頭,“你來。”


    蘇星河隻好自己上前,將白重九的鮮血緩緩倒進去,一時間鮮血的腥味異常濃重,蘭如令一邊想到那是白重九的鮮血,一邊胸口翻騰,心痛中夾雜著懷孕反應,難以承受,立刻跑了出去。


    等到她返迴時,蘇星河已經倒在了一邊。他的胸口沾染了一片血跡。心口少了碗大一塊肉,他咬唇不語,渾身發抖,滿臉冷汗。


    蘭如令上前,將麻沸散喂給他,然後拿了止血藥與繃帶,給他纏繞起來。半個時辰後,他才能夠說出話來。


    蘭如令滿滿都是疼惜,將他抱在懷裏,“我們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欠他的,也該還了。”蘇星河的雙眼熠熠生輝,似乎為了信仰的天神正在獻祭,一臉虔誠與無畏,“他賜予我光明,我迴饋他血肉。”


    蘭如令起身,將聚魂棺蓋上,封死。


    蘇星河問,“需要幾日?”


    “身故幾年,肉身成型就需要幾日。”蘭如令道,“我們走吧。”


    “不了。”蘇星河道,“我就在這裏陪他。”


    “你身上還有傷。”


    “別勸。你知道我的脾氣。”


    蘭如令自然知道,他固執起來天塌地陷都改變不了。


    “你迴吧,這裏陰氣重,對你身子不好。”


    蘭如令隻好先迴。每日遣了侍女前來送食物與清水。自己也隔三差五前來給他換藥。除了那日用了麻沸散,之後止疼藥他一概不用。似乎受他受過的痛才能夠讓他記得清十七年前的一片情深。


    第十八日黎明,蘭如令又來了。她拿來了幹淨的衣物。看著蘇星河問,“要開棺嗎?”


    “你去。”蘇星河坐著沒動。


    蘭如令知道他臨陣心怯,害怕再次打開,還是一片血汙。她於是將棺釘起了,然後推開棺蓋。


    蘇星河遲疑半天,顫聲問,“如何?”


    “成了。”蘭如令道,“你來把臍帶剪斷。”


    說著將剪刀遞給他,然後離去。


    蘇星河上前,他的身體冰涼且顫抖,心裏百味雜陳。


    他終於,要看到那個愛了自己兩生兩世的人了。


    他終於,要與他重逢了。


    他伏在棺木前,看到裏麵安睡著一個白皙修長的身體。他蜷縮一團,側身而躺,曲著雙腿,雙手交疊,放在胸前。像個嬰兒在母體裏麵一樣,安靜甜美。眼睛緊緊閉著,黑色的發鋪在身下。胎盤吸附在棺木之上,另一端連接在他的肚臍之上。有盈盈的光芒順著臍帶在來迴流動。


    新生的激動與欣喜終於讓他難以自持,眼角一滴淚水就落在聚魂棺裏。


    片刻以後,蘇星河平複一下心情,將臍帶剪斷,拔下自己一根青絲係了臍帶根。然後給他穿好衣袍,束好長發,將人從棺木中抱了出來。


    這就是十七年前的白歸一。舒長的雙眉,高挺的鼻梁,飽滿且棱角分明的唇。和蘭重火給自己的那副畫相差無幾,隻是,活生生的人才有的風華,靜態的畫作總是難以捕捉到半分。


    蘇星河摸了摸白歸一的眼睛,那裏飽滿且凸起,是有眼球的,於是放心大半。


    可是他猶然未醒,就是唿吸也全無,跟死人毫無二致。他將他背在背上,然後走出了玄冥洞。


    蘭如令等候在洞口。看到他還想說什麽,又改了主意,由著去了。


    迴到浮圖塔,蘇星河將白歸一放在床上,摩挲著他的臉頰,心裏滿滿都是柔情與自豪感。


    白歸一第一次的新生,是父母賜予的。


    第二次的新生,有自己一半功勞。隻是想起白重九付出的慘痛代價,這種欣喜裏麵就摻雜了太多的苦澀與哀痛了。


    蘭如令將“相思”和“入骨”遞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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