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蘭哼聲道:「我看不得這些人踩低捧高的做派,皇帝都來給你添妝,他們反倒不敢了。」


    聽見皇帝兩字,我的笑聲止住了,心口微微發堵,目光慢慢落在手邊的一麵盒子上。


    這盒子約摸巴掌大小,是一種很廉價的木頭做的,表麵暗淡掉漆,沒有任何雕花,看起來樸實至極。


    今早宮裏來了天使,說是來送皇帝陛下給的添妝禮,嬸子立刻把我拖出去謝恩,眾人屏息凝神,一個個伸著脖子想瞧聖上給我添了什麽好東西……結果那天使從錦盤上搬下來一隻破木盒子,告訴我,這就是陛下送的妝禮。


    我盯著這個木盒子看了半晌,越看越眼熟,這好像是我平時裝起居注用的盒子,我記得我走前留給了魏喜子的,不知怎麽到了李斯焱手裏。


    大概是存心想噁心我,才當著眾人的麵,賜了我一個灰撲撲的物件,暗示我記住自己的身份——供他驅使的起居郎。


    那內侍把盒子交給我,淡淡補充道:「沈娘子莫要此時開啟,陛下交代了,讓娘子等到接親的時候再打開它。」


    不讓我打開?


    我皺了眉,手指從小木鎖上移走,不知道狗皇帝的盒子裏賣什麽藥。


    上官蘭還在和我喁喁地說什麽,可我神遊天外,全然沒聽進去。


    我在仔細迴憶方才的情景,試圖尋找那種說不清的古怪感覺來源於何處,來迴思忖幾迴,才發現是那內侍看我的眼神不對——尋常人去添妝,被氣氛所感染,臉上多少會帶著些喜氣洋洋的神色,可這個天使的麵上不見絲毫喜色,隻見一種微妙的憐憫與唏噓,是來添妝的嗎?到像是來辦喪事的。


    我敏銳地感到有什麽事情不對勁,遲疑地將手伸向了那隻盒子,食指扣住了它的機栝……


    「纓子,你聽見了嗎?接親的隊伍好像來了。」上官蘭突然興奮地捅了我一記:「這個嗩吶的聲音好生嘹亮。」


    外頭果然響起了吹吹打打的喜樂聲,我的注意力被它們牽走了,去開盒子的手也縮了迴來。


    這喜慶的樂聲好像是嬸子的戰歌一樣,讓她的眼神一下犀利起來,隻見嬸子猛地站起,把我從上到下檢查了一番,最後低聲催促道:「時辰到了,纓纓,準備好。」


    又轉頭叮囑:「別忘了嬸子之前教你的東西,孟敘文採好,萬萬不能讓他輕易地過關了,起碼要作出五篇催妝詩來,你再跟他出去。」


    我聽著外麵高亢清亮的嗩吶聲,忍不住抿嘴笑了,答應嬸子道:「知道啦,我不給咱們沈家丟臉。」


    聽前方小川傳來的線報,這迴孟敘端得是有備而來,帶了好幾個當年在私塾讀書的同窗,各個進士打底,滿腹經綸,沈小川混在這群年輕才俊中,水平真的不夠看,幸好我還算是有幾個厲害的朋友,勉強和孟敘帶的人打了個平手。


    「折騰人這種事還是要看江禦史。」小川總結:「真不愧是在禦史台叱吒風雲的男人,那叫一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一個難題斬得姐夫帶來的同窗紛紛落馬,可惜還是讓姐夫給破了……」


    我聽著他眉飛色舞的描述,聽得摩拳擦掌,興奮不已,當下便抽出一張新紙,吆喝上官蘭給我研墨,晃著腦袋道:「你們男人太廢物了,我來出題!你帶出去考他們!」


    這種搞事場合少不了上官蘭,她立刻捋起袖子磨墨:「甚好!快點出個難題,讓他知道你的能耐!」


    小川麵對我們兩個一臉綠光的母夜叉,畏懼地縮了縮脖子。


    我凝神思索題目,一滴墨點落在雪白的生宣上。


    桌子的另一頭,孤零零躺著李斯焱送我的盒子。


    可是令我驚異的是,隨著這滴墨慢慢暈開,周遭的喧鬧好似都逐漸淡去了,先是嗩吶,再是鑼鼓,最後蕭笛,鳴叫完最後一個高音後,樂聲戛然而止,詭異的寂靜在周遭蔓延,像是一個荒誕的夢。


    接親的喜樂停下了。


    竹筆猝然墜地,我茫然地抬起頭,四下望了一圈,在小川和上官蘭臉上找到了一樣的訝異。


    「他們怎麽不吹打了?」我輕聲問道:「你們聽見了嗎?馬蹄聲,有人在叫喊……」


    小川見我起身要走,立刻抓住我的袖子:「姐,你是新嫁娘,現在不能出去!」


    「喜樂驟停是大大的不吉之事,要是孟哥哥出了什麽岔子怎麽辦!」


    上官蘭霍然站起:「纓子,你在這裏別動,我代你出去看看。」


    可就在她起身的一瞬間,外麵傳來一聲突兀的鈍響,隨即亂七八糟的話音嗡嗡地響了起來,我呆呆地坐著,神色怔忪,直到一聲男子的痛唿聲鑽入了我的耳朵,我的瞳孔一縮,心裏如同劈過一道雪亮電光。


    「姐!」


    未及小川的驚唿聲落地,我猛地一把掙開他,提起繁複的嫁衣,發了瘋一樣,踉踉蹌蹌沖了出去。


    孟敘,是孟敘的聲音!


    有人對孟敘下手!


    「孟哥哥!」


    我嘶聲大吼,狂奔在去前堂的長廊上,頭頂的花冠被奔跑帶起的風吹得東倒西歪,淑淑精心繡製的嫁衣也被踩了好幾腳,可我現在什麽都顧不得了,大腦一片空白,隻餘一個念頭:我要見他。


    掠過幾道垂花門,我跌跌撞撞地跑入了前堂,在我甩開門簾的那一刻,影壁後的大門轟然闔上了,堂內一片狼藉,碎瓷摔了滿地,一根紅綢歪歪斜斜地半掛在朱柱旁,嬸子呆滯地坐在唯一完好的那麵椅子上,一群婦人抖若篩糠,不住念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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