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新朝萬寧十一年,八月初七。七空子受邀飲府中遷鶯茶兼赴滿月酒,華燈觥籌中,高閣裏聽得“……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曲詞咿咿呀呀滿是歡愉,上下賀慶,而他側身,以旁人不可聞的低音,向“烏君如今,故人安在?”


    瞧見原本抱著嬰孩誌得意滿的烏中書,顏色瞬間陰沉,七空子能從他的刻意淡漠中聽見他微不可聞的切齒之聲,“戚先生豈不是?”


    謫仙拂袖放杯,“哐啷”引來側目一片,“中書怎知下官安在?”頑石難解,九死飛灰而不改。瞬時,七空子起身,拎起王團圓,神光繚繞,荼白霜色齊發,發絲與衣袂無風同起,不過眨眼,眾目睽睽中未餘片縷痕跡。他從烏中書府墮入冥府,自此,烏嵐故友盡歸黃土。


    此事離奇,府中觥籌停慶聲止,一時陷入沉寂。此時不知是誰,為了破除此刻窘境,隻聽有個醉醺醺的聲音,“許是命數到了,中書不必放在心上。比起昔年的八月初七……”他打了個嗝,讓原本寂靜之處更加寂靜。還想說些什麽,隻是再無機會。而尚未酒醒的他被隨從與烏府家丁同時以下犯上,將其按在案上,捂住了那個還欲張口的酒囊飯袋,拖了出去。


    八月初七,是個不能提及的日子。就連烏府的請柬上——八月初七的滿月宴,寫作“望諸君初八前至”。像避先帝名諱一樣,八月初七也並無不同。


    好比人人都承開路人的恩澤,其血淚鑿琢的路給了更多人生路,自己卻被遺忘姓名,滅於幽暗,受萬世踐踏。八月初七,是史書中安國大軍破城滅月出舊朝,蒼國太子援兵抵達助先皇稱帝之時。被掩蓋在曆史塵土中的全景,甘為月出舊朝百姓腳下路的人,就是在這一日,被捆束在十字木架上,麵前是故國京城和一國之民,腳下是熊熊烈火。戰車上的木架角度有些歪斜,要極力轉首,才能看見城上人。離別身心之痛極不能言,她緩緩搖頭,與自己對麵城牆上防衛還未來得及告白心上人的相望。這麽近,她能看見他拚命克製的青筋暴起與兩眶滲紅,整個身子都在抖,他能看見她高昂的頭與素衣的勒痕與青紫。幸好,萬箭齊發,痛苦結束得很快。上次她從求雨的木架上撿迴一條命,這次卻是不能了。


    烏嵐正在她心上人的身邊,沒攔得住他一箭射穿對麵正叫囂的副將的頭。對麵那人不知死期將至,鄙夷嫌棄道,“我就知道,區區一個太子侍妾,王太尉怎麽可能為了她開城門……”言未盡,箭頭攜風,隻聽哐啷一聲,便墜馬身亡。而都城城門緊閉,固若金湯。


    時至今日,七空子所問,烏嵐之故人,已然全無。烏中書每每噩夢驚醒,都在重複這一認知。


    細數來,不算數百年前的山門同窗,最先是王丹夢。他一場大勝卻殞命銷骨嶺,非因朝中算計,非因叛徒反攻,甚至就連天氣都是好的——隻因李家虧空撥款,戰船如紙,而軍令如山,徒葬英魂。最後的歸宿是沉於水。臨行前夜,烏嵐予他錦囊,丹夢沒有收。“烏嵐,我們師出同門,推卦我也學得很好。我的路,一眼就望盡了。以後若是到了分道揚鑣的時候,希望你能看在我們一輩同門兩世相交的情分上,仍能護一護兩位公子。”


    “兩位公子”指的是王寂酒和王樺竹。烏嵐當時含糊應下,自覺一身本事,知天命順天意,再加上有戚先生,雖不能逆轉乾坤,但自信二者總能保其一。他本是偏向樺竹的。他看著她坐鎮東宮,總不自覺想起與其有親緣一二分容貌相似的晉白芨——若是她還在,若是她臨危受命,必然也可擔此大任。


    要不怎麽說,世事無常。


    謫仙不可在人間施法,也不可影響人間萬事萬物。若有異動,因果千萬倍加身。思來想去,七空子隻得無奈謀了個纂書的職,紮進書閣裏,不問世事。不參國政,偶爾與烏嵐喝茶聊天,也算愜意。


    當時丹夢身隕的消息傳迴京中,士族殘黨雀躍歡唿,王太尉大醉一場,幾乎將王團圓的毛擼禿。烏嵐雖提前與王寂酒通風,卻也不敢在他麵前晃悠。戚先生勸也勸了,他答應得好,可實際上,王寂酒白日清醒時不見故人魂歸,晚間醉眼迷蒙時也能見鬼差鎖拿。沒幾日不由罵道,“我這能見鬼魂的眼睛,如今見閑人見不得丹夢,是何用處,倒不如不要!”說著,趁醉竟要戳目以自罰。當是時鹿韭一腳踢開他緊閉的門,裏衣帶起一陣風。後麵宮人不敢上前一步,亦不敢抬頭。


    就聽著一聲清脆的巴掌,太子殿下手落,斜眼看去,王太尉被打得直直愣住,麵上浮出紅痕來。冠斜碎發垂下,一身官服緋紅裏酒氣狼狽。殿下迴身關門,隨從宮人識趣退出,裏頭說些什麽就再聽不清了。


    順著下弦月的一點點光亮,鹿韭點燃宮燈,一步一步走來,“這幾天瘋夠了嗎?丹夢是為成大業而殞身,你若因此不喜陰物,便叫烏家主燒一道符,封住了陰眼便是,何必自苦?”


    “……是你。”他如今醉得,“樺樺。”連殿下也不肯喚了。他手上一鬆,王團圓一躍而起,逃命一般。王寂酒也好似求生般地死死拽住她衣擺,“父親母親珍愛家族榮盛,葉先生不告而別,白煢早逝,連丹夢,我都護不住他……樺樺,我該怎麽辦?”


    “王醉之,”她拽起攤成一片的官服衣襟,“這才行到半路,你便如此頹廢,如何能成大事!是,丹夢此去可惜,可是我們早絕了後路,再向前也隻是更加兇險。上次是舅舅,今次是丹夢,下次可能就是你我……”她胸口起伏,稍稍頓住,一字一句,“無論留下的是誰,有沒有人陪著,都得走完這段路。想要翻天,注定孤寡。我知道丹夢對你而言很重要,可死去的那些將士,哪個不是骨肉分離,哪個不是別人的丹夢!?”


    說完,鹿韭鬆手。


    王醉之似醒了一般,栽倒後坐直了身子,想要起來,呆呆道,“我去安排撫恤之事。”


    “我已安排妥當。你且歇著。明日還有公務。”


    當夜兩人同榻而臥,王醉之醉得厲害,直蹭著鹿韭不肯撒手。此事並不隱秘,但執筆人不敢著墨。不敢寫他二人秉燭夜談,不敢寫同床和臥,情生隱秘,無疾而終。隻是難免有風言風語,太尉與殿下過從甚密,再往下,皆知不可言說。


    王寂酒的陰眼,是那一場大醉後,烏嵐親自封上的。日後鑄成他與王寂酒二人平生悔恨事——王寂酒恨不見故人魂,而烏嵐恨的,不光物是人非,更是高處不勝寒的苦苦支撐。王醉之尚且有故人為之相伴搏命,他烏嵐,數百年間,從少宮主淪落孤家寡人。


    昔日安清山的課程中也有策論,也有帝王術,本也非他所愛,日子模模糊糊地過去,幾乎是忘得一幹二淨。若非卷入月出革新,也記不起那些日子裏與同門的打鬧,與白芨暗生的情愫,那時父親猶在,不必他在刀尖遊走,伺候這些人物。


    話迴當時,未曾想,王樺竹,她竟能真的舍下朝堂。丹夢被圍困沉水的消息傳迴京中後,她同醉之穩住前朝,便孤身來問卦。


    行,則大兇。所謀成。——烏嵐的筆力雄勁,溵透紙背。


    素手拎起那張悲喜交加的幾個字,利落地點了燭。


    “孤今日在山中白龍觀裏祈福,從未來過此處。”


    “是。”


    而後白衣縱馬,不過竹林一道瘦淨背影。


    結局早定,終是,留不住。


    東宮接手北軍的消息不意外。令人意外的是時局突然緊張——蒼國與安國素有領土之爭,月出夾在大國之間,說是左右逢源,不過勉強苟活。王丹夢前腳剛平了邊境動亂,後腳就被安國勾結當地世族葬送於火水。雖有蒼國太子薄奚尾生因醉之的緣故對月初多有留情,但國策總是不變。國與國之間,利益為重。蒼國領土糾紛結束,便扔了些珠玉財帛,買了幾萬的人命,打道迴府。


    安國卻未退兵,隔岸虎視眈眈。蒼國一退,卷土重來。至仲夏,月出東宮接手北軍,還沒練幾次兵便將於立秋另領兵十萬,趁著王丹夢餘威尚在,整軍出發。命運的車輪碾過整個月出,鹿韭自願做丹夢第二。


    出征前一日,王樺竹處理好公務,拜別戚先生。臨走時,留了封信。“若是樺竹不歸,勞煩先生交予醉之。”


    不同於丹夢聲勢浩蕩的離去,樺竹去得悄無聲息。她本就沒在當時留下姓名,也因此書上毫無痕跡。與孝湣太子一起,成為月出史上懸案。


    當時秘密出發的軍隊分批而行,一波一波的塵土揚起又落下。


    太子殿下跨上戰馬,王太尉砍下細作人頭。


    刀上血痕尚未流淨,“我王寂酒在此便是太子殿下的後盾,誰敢在殿下身上耍什麽手段,想好能不能承受起的我討要的代價。”


    推演出的吉時將近,出征的姑娘一再迴頭,不見信鴿也不見人。


    醉之終於到時,趕路趕得兇,氣息還未平。一甩衣袖,滿身血氣。


    隻是滿地淩亂足跡蔓延出去,想見的人已經離得很遠。兩個背影都在餘暉裏,各自落寞。


    他問身邊人,“如今是誰守著北疆?”


    “王大將軍叔安。”


    “這名字耳熟。難道是昔日金吾衛北軍那個傻小子?”


    “正是他。銷骨嶺一役,他忠心貼身護衛平遠將軍,隻有他一個活下來。陛下感念他有功,賜他王姓。這小子昏迷近月,像換個了性子,丹夢在時也不過如此。”


    “……真是……物是人非。”


    自此一別十數年,朝中革新啟才士,前線捷報頻頻傳。


    王寂酒的信常常塞給驛使,比糧草和補給到得都早,然後等著太子殿下的迴信與捷報一同傳來。


    頭一年的去信中中大多是朝廷事務,偶爾夾雜些話借身邊人之口問歸期,落款也皆醉之。這些信,被好好地收起,閱後置於高閣。


    有了丹夢的前車之鑒,王寂酒對前線的供給抓得極嚴。莫不以廉官重用,若有中飽私囊者,抄家流放,三族之內不許為官為吏。征戰用金如土,為保證供給,他大倡節儉,常穿的幾身官服常服還是太子殿下出征那一年做的。無論宮中府中,女裙長不過踝,男袖寬不過掌。


    高位者眼中,他此舉如淬了毒的針,紮進月出的心髒,自覺耽誤了他們享樂,便是有罪——他們恣意歡愉極盡奢靡,踩在萬民脊骨血淚上,如今不過短了衣裳,便笑不歸人命短,怪同族派出刺客的刀不夠鋒利。


    曆經數朝的萬年大族,拔除不易。王寂酒千防萬防的盾,從內部漏了一陣風,毒箭直出。舊朝征和九年四月,北疆布防圖拓本從即晉流出。五月,與安國在行伍中的細作裏應外合,二十萬大軍增派至五十萬,分東西中三路同時步步緊逼,逼得王叔安與太子殿下一路後退。五月中旬,前線軍隊數線供給押運混入南方世家勢力,貽誤軍機,傷亡慘重。六月初,元家本家抄家,年長盡斬,未到十四的男閹女娼。六月末,月出兩路軍從邊境小鎮退迴江河內,匯為一股並集合密州軍共十一萬血戰安國西路軍二十萬,慘敗。七月初,東西中三路匯合,月出軍隊節節敗退,王寂酒下令沿途增派援軍,並附玉佩向蒼國太子求援。七月初四,安國大軍包圍夜襲,衝散月出主力軍,孝湣太子不知所蹤,王叔安被俘。


    當夜。


    安國三路軍主帥平王安康,年少時不論政事,曾隨恩師易珍暻遊曆月出安清學宮,相比其他將軍溫和許多。他眼瞧著被自己擊中戰馬翻下的月出太子,剝了一身皮竟是個女子,一時恍惚——


    “領兵的這月出太子戴著麵具……因為是個女子?”


    一身素色裏衣的清瘦女子被押著,不肯跪。安康屏退左右,看她頭發散落下來,不著妝清秀的一張臉,站得筆直,麵上不見什麽慌亂。“我不過是太子侍妾。既然被俘,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安康與月出交手年深日久,深知太子太子身邊並沒有什麽侍妾。“你應當知道,以太子侍妾的身份,與普通的營妓沒有什麽不同——是難以迴到月出的。”


    “是啊,營妓,娼妓和賤妾……可販可鬻,在你們眼中是個供人取樂的玩意兒……”她冷笑,“哪裏比得上月出太子尊貴。太子殉國和侍妾被俘,總歸是後者苦難多而前者才能被歌頌。可王爺不要忘了,我腳下土地,仍是月出。”王樺竹總歸是沒有辜負自己的名字,她平視戰勝者,自有一股傲氣風骨。


    “月出太子殉國,卿卻可活,我朝有女官職位,不如隨我迴安國做個……”


    “平王殿下,也許有人願意做識時務的“俊傑”。可是有骨氣的人不會因為祖國軟弱破碎就拋棄她,哪怕此生沒有機會讓她變得更好,我也寧願做月出土中的泥。”


    八月初七,安國大軍一路南下,安康陳兵月出京都即晉城下,挾“太子侍妾”以叩月出京都即晉城門。王寂酒親自守城,他雙目赤紅,至“侍妾”與他萬箭穿心,都沒有開城門。


    城下樺竹素衣成染紅旗,血腥浸透木架漫向足下,滴進馬蹄踐踏的土坑裏。烽火城台上王寂酒的謀逆之心從這裏開始瘋狂滋長。他已經沒有陰眼了。


    年幼時失去的父親母親,少年時失去的晉白瓊葉泫之,十幾年前失去的丹夢,他們的身影一一閃過,與一身血衣的王樺竹重疊,他清楚地看見她的口型:“別-管-我。”


    這是她最後的話了。要聽。


    沒有了陰眼,要守城。看不見她,聽不見她。


    王寂酒在城上指揮戰局,王樺竹的鬼魂在下麵與引魂的鬼君討價還價。


    “你這命簿寫了,我本該活到八百歲,如今算是橫死。能不能將我未盡的壽命續給他?”王樺竹望向對麵城牆,咫尺天涯,“這裏需要醉之。”她的魂魄,踩在自己的屍骨上,箭矢密布。火光衝天,呐喊震耳,兵械相接。聲響一起,幾乎是地動山搖。沒多一會兒,她箭矢密布的屍骨成泥。幸好,她已不疼了。還有閑情據理力爭——“倘若我死後無名,也能成就他改天換日,那也不算失約。若是不能全部予他,五分七分也好。”


    身邊的鬼魂來了又走,沒有一個像她這樣難纏。來接她的鬼君沉默一會兒,“這個不行。你就沒有別的心願嗎?”


    鹿韭望向醉之,“是有的,可外族不安,世家掌權,國教掌心,弱者皆苦,身不由己。高位笑,塵下哭。我總不能貪心。”她眼中皆是光,“醉之還在,總會幫我實現一點點。隻要他謀成……便早一日不再有我這樣的……人。”


    “尤其女子。從生到死,都是苦的。”鬼君歎了口氣,問,“可天命難違,自有定數你所求的本小君做不到。或者,你想見你的父母嗎?”


    “我與他們的緣分早就斷了。”王樺竹魂魄垂首,“在那年的火堆上升起之前。這世道之亂,父親不得不逐權,棄了我們去維護王家榮光。母親愛父親也愛我,她是善良,可活得艱難又內疚,她有什麽錯呢?錯的是這個世道。”鬼魂擦淚,“母親短短的生命裏,生了我一次,又在村中祭祀的火架上救了我一次,給我了兩條命。我在這個世間,總得做點什麽,若是母親來世再為女子,我希望她別再這麽苦了。”


    鬼君不再勸她,看了眼對麵城樓上的王醉之,“他的此生命數是注定的,你執念太深,我帶不走你。若想做什麽,隻要不擾兩界安寧,便隨心吧。”


    “我的命簿與壽命已不相符,我不信哪怕拚盡全力也不能更改命運一二。”


    對話與僵持間,戰爭未息。攻城的摔得血肉模糊,舉刀劍的滿身血洞,箭弩手反被穿喉,青天白日下戰鼓聲密密接續,血灑城上城下,死傷不論兒郎女郎,至死不知勝負。


    鬼君深歎一口氣。薄奚尾生的援軍來後,鬼君對其現身遠遠一拱手,“小仙霍蕪問渡川神君安。”瞧見對方頷首,便退迴了冥府。


    蒼國太子親自帶兵五十萬深入月出腹地,晝夜兼程,終於趕得及遵守幾百年前的承諾。他從人群與屍塊中看過去,一眼認出了曾有舊交的烏嵐。


    醉之長大了,與烏嵐一起,恭恭敬敬迎他,“太子殿下。”


    月出國小,多年經受蠶食,至今國土被蒼國安國半包,軍隊非一路同來,至即晉所轄匯合。此一役保住了月出半壁江山。隻是破碎的土地上才冒芽的青苗再次被馬蹄踩爛,沿路從哭聲不絕到荒草代田。同一片蒼天的土地上,別國的兒女背著銅鐵磨破草鞋長途跋涉來送命,當地的夫妻離散,老幼無依,一門死絕。一條門前路,荒草萋萋,遍地碎瓦殘垣,不見昔年有含飴弄孫的老者和耕織自得的夫妻,一片黑鴉停荒墳,略過誰家屍骨殘骸。


    一城一國有難,最先逃竄的無非權貴。隻是月出之亂,堪比五代十國,出城攜著細軟美眷,與催命符無異。血淚滋養出的荒草如今是這片地上最有生機之物。


    這異國滿目瘡痍,他又來晚了。生而為人,各行其職。蒼國的太子不能為了前世的執念不顧國民利益相助異國的世族權臣。昔日他為神時,也不能偏私,況乎而今為人。所能做的,也不過權衡利弊後多一絲無關緊要的溫情。


    擊退安國軍,王醉之向薄奚尾生獻上珍寶帛玉與國界線的航運權,與安康背後的安國簽了百年互不侵擾的盟約。他在犒賞三軍的慶功宴強撐著笑,並未注意烏嵐一直盯著尾聲太子身後那位不起眼的謀士。他抬眼,見派出去的人戰戰兢兢,“迴太尉,不見太子殿下……的屍首。”


    醉之心裏的月亮隕落在眼前。怎麽會找到呢,他分明親眼所見,她萬箭穿心,被踏成泥,死無全屍。想報仇嗎?踐踏她的人已身先士卒,欺辱她的國他也無可奈何。甚至,醉之想,為什麽每次留下的人都是自己呢。


    他久久無聲,手下人還想說些什麽,就被有眼色的同僚扯了衣袖,一屋子人一並退了出去。醉之手抖著拆開戚先生送來的囊中信。字不多,廖廖三句——


    “我命雖隕,君之天地猶在。”


    “醉之,山中鮮活的野牡丹也很美。”


    “你該與萬民同享歲歲春花秋雨。”


    他與書信人在紙麵片刻重逢,而後隻是靜靜坐著,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信紙落了不動,燭淚滅了火也一動不動。雞鳴時,他想遮住刺眼的光,卻重重栽倒在地上。


    月出國新生的光將王寂酒腰斬,冷暖與陰陽分明。


    鹿韭的魂魄穿過他,在黎明的陰影中擁抱他,成為無人知曉的絕密。


    晨起的光同樣照在烏嵐的桌案上,解卦之意,國易主。


    再見王寂酒,他雖清減許多,身上隱隱已有主國之君象。加之有薄奚尾生的默許,他所行頗為順利。


    數月之後,他即將迎娶一位邊陲小縣主,嶽家掌兵。他給了晉明昭極大的體麵,好似恩愛夫妻一般,逾矩越了兩級,請命以公主的排場迎娶這位傳聞中舞刀弄槍的女子。這無異於挑戰皇權——可如今的月出皇帝,活著和死了也沒什麽區別。一個失去愛妻愛子的父親,本就不得實權,兄弟叔伯無一可用,連唯一欺騙自己的念想也在數月前被敵軍扼殺,一夜顱上皆為白草,命絕不過早晚。


    活下來的,沒有一個得償所願之人。


    能坐高位的,隻有不受情感左右的孤家寡人。醉之所愛,俱不得。王寂酒所謀,大為可期。


    攀上王寂酒後,烏嵐尋遍月出牢獄也不見父親蹤跡,但那日城牆,他分明在蒼國太子身後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甚至那張臉對自己漠然視之,與數百年前比起來皮肉沒有任何衰老。他輕輕地喚了一聲,“父親”。後者眼波都不曾偏轉,隻是客套地笑,與其他任何人都無不同。


    就連七空子都不能例外。他將本體與轉世分得清楚,即便人間的醉之是冥府的醉之轉世,區區百年,也不能和在冥府漫長歲月相比。他本就無意參與人間事,但一走了之則有負故人之托,隻得一年又一年這樣熬下去。他想念東海邊的風和茅草屋,不知何年何月再見心中人。改朝換代?石頭謫仙眼中,平常事罷了。


    無非以百姓之血,換帝王高位,權貴如舊。若不為帝為王,那自有別的稱唿。


    若說王寂酒與其他人有什麽區別,大概是在清絕世家與權貴這件事上。這費力又沾血的事,自失樺竹,他在後頭愈發毫不留情,甚至相比之下之前元家的結局已經算是幸運。流放已是最輕,稍有不順便是夷三族。豪族土地,收歸國有,足夠養活多少百姓?破除名門壟斷,多少知民生之苦的布衣白丁能成一番抱負。


    世家勢力之大,天下無人不曉。盤根錯節地吸附在百姓身上,以他們的血汗汲取他們本該享有的安樂富足與生命力,百姓苦不敢言。世家本為權貴,新的權貴要借世家的勢,低眉順目而欺上瞞下。


    纏綿病榻,總是要走的。月出皇帝的喪鍾敲起來,王寂酒再無顧慮。


    “既然他們以姻親聯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就全都殲滅,以絕後患。叫他們去下麵團聚吧。”火舌舔過刀刃,權臣王寂酒一身素服,手中的匕首紅光乍現,“烏嵐,你說他們是不是早就該死了。”


    此次,晉氏王氏也在其中。


    身為太史令,看著推演的卦相,烏嵐本該附和——這本是天意。可是他卻撩起官袍,深深拜倒,“還請陛下饒我嶽家。”烏家也為望族,但勢力隻在安清山附近,且學宮已封,遊離在外的寥寥無幾,自然也談不上清算。


    片刻沉寂後,王寂酒並沒有反駁這樣的僭越稱唿,“嶽家?你何時有妻?”匕首尖刃掉入炭盆,王寂酒斜睨過來,“起來吧。”


    烏太史不敢起。“我與安清山中同門晉白芨兩情相悅,她懷著我的骨血困於山中,雖無夫妻之名卻早有夫妻之實……她出身護國侯府,府中已無實權……”


    “晉氏女啊……也好。是該留一些枝葉。”旋即,他似是想起什麽,俯視烏嵐,“安清學宮封存已久,你可有法子打開山門?也好讓你們夫妻團聚。”


    下麵的人麵色瞬白,冷汗已經冒出,“烏嵐才學不足,尚不能解開封印。”


    “你怕我殺盡門中人?”王寂酒冷笑,“盛世享福拿著萬民供養卻在戰亂避世的教眾,難道不該付出點什麽?你可知道你父親為何對數百年前安清山對劫難袖手旁觀?”


    “……臣不知。”


    “好個不知。”王寂酒甩袖,“安清山的好名聲,來處與世家豪族無異,這樣的對上對下吸骨敲髓的安逸日子該結束了。”


    對上自然是朝廷,對下乃窮苦百姓——他們對安清學宮的信仰無比虔誠,期盼香火與財物能讓自己與子女在一眼望盡的如老黃牛一般的日子中能有什麽逆轉與希冀,卻不知他們自願的奉獻不過又養出一個與世家豪族無異的怪獸,活活將他們生前死後舔舐幹淨。


    但安清學宮根基深厚,隻能徐徐圖之。否則適得其反,更易反噬。


    稱帝之事在王寂酒同時削弱父族母族之後的第四年。殺這些占著高位的草包,他雖恨其無用,在幾近城破時拖盡了後腿,也多少留情,為族中守孝三年。一番清洗後兩族隻剩無實權的旁枝雜葉,也不算絕後。晉明昭一腔悲憤,卻迫於局勢不得不從。新婚夜眼看他拈住刺來的刀身,“明昭,你會是個好皇後,恨我也無妨。”


    成婚前幾年,晉明昭不解其意。她總以為這亂臣賊子會伺機報複,可是什麽都沒有。篡位的比名正言順的勤政愛民,她從未在月出在土地上見過他這樣的皇帝。殺世家,斷迷信,不納妃嬪,開女學任女官,甚至一再減稅,與安蒼二國加深貿易。她所不願,也從不強迫。若非國仇家恨,他會是最好的丈夫。到第七年,他們的長女呱呱墜地,孤寂寒寥的宮中的活人除了侍衛宮人,隻有他們一家三口。外頭的人羨慕帝後情深,隻有晉明昭自己知道,若是旁人在皇後的位置上,他也一定如此。可是怨懟是真的,歡喜也是真的。


    “我好像沒有那麽恨你了。”晉明昭看著吹著湯藥喂給自己的男子,鬱結多年的氣似乎一下子消了,心中道。她聽那人說,“我將明昭一家接來,讓他們好好陪陪你。你與父母姐弟多年未見,一定有許多話說。”玄衣側身,“有嶽家照顧,總比宮人上心些。”


    “好。”你若不是王寂酒就好了,她這樣想。


    可他若不是王寂酒,換做晉家任何一人,都不會容忍晉明昭坐在明堂裏,在皇帝的身邊共商國是。如今她不是深宅婦人,是指點江山的新朝小君。女子身天然弱勢,有孕與哺乳更將這種弱勢無限放大。自孕晚期便有碎嘴的臣子勸王寂酒收權納妃,一一都被打了迴去,他搬了一張案幾擺在椒房寢宮內的屏風外,情願每晚等晉明昭熟睡後處理政務,也不曾生二心。到了晉明昭產後前十日,她本應處理的政務都是枕邊人與中書令代勞,再往後送來的也都是些不勞神費力的小事,政務的緊要與否都是依著她身子恢複的程度。母親早早來陪產,一國之君就在寢宮小榻上休憩,她叫他便有迴應。


    沒人知道,他原本要奉一女子為主,並不打算自己坐這高位。


    到了新朝第二十年,晉明昭的確做了一位好皇後,恨意也逐漸消散。王寂酒寢殿外的樺竹枝幹漸壯,宮中也最不缺春冬兩季的筍子,三四月的牡丹總是點綴著庭院——樺竹的魂魄已經漂浮著陪伴醉之二十四年。


    這一年,樺竹的鬼魂在背光角落中看著他小腹微凸的皇後在晨光中為他理了盔甲,牽著兒女說早去早迴。


    此行的目的地是安清山。他想把安清學宮從靈氣充沛的山林中薅出來,給他新朝的百姓看一看,他們吞食百姓信仰而肥的所謂聖地裏的先生學子們究竟是怎樣的驕奢淫逸。他們與豪族世家無異,不過一個強取豪奪,一個讓人自願奉獻。


    安清山裏,學宮中大多都是烏姓與其黨徒。


    並肩衛城的烏嵐與王寂酒,到底是走了兩條路。


    樺竹知道,這是注定的,無法避免。同路人利益相衝,就成了仇敵。上次是世家,這次是國教。逢國亂而避世的安清學宮,不配再受供養。烏嵐雖不言語,早就站在了王寂酒的對麵。


    但是他又一次拜伏,以辭官以求開啟學宮封印後保全晉白芨與腹中孩兒的命。


    “卿辭官,何以養家?”


    “願為販為農,聽天糊口。”


    “若無苛稅雜役,無不以血汗錢供奉教宗,小販農戶的確可以糊口。烏卿,他們這樣辛勞,正是碩鼠偷了他們的安樂清閑。孤亦與碩鼠無異,後世自有人來除。”


    “臣……”


    “安清宮中授課先生多有大能,卻無視國土戰火,以你妻子一單薄女子的血與命來隱世,她腹中還有孩兒——烏卿……明日你與乃父同行,與孤會一會這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安清學宮再論孤所為是對是錯。”


    從寢殿退出,烏嵐出了一身冷汗,不冷不熱的仲春生生浸透後背一小塊官衣。樺竹的鬼魂看了一會兒,跟著他,迴到了太史令的宅邸。


    王樺竹的鬼魂在烏嵐眼前飄晃了兩個來迴,“烏先生。你能看到我的,是不是?”


    烏嵐數百年前可見薄奚鴻雪,況乎王樺竹。


    “是啊,可是臣守口如瓶。”他露出一個報複得逞的笑。“太子殿下,我孑然一身數百年,你們又憑什麽得償所願呢?”


    鬼魂在屋子裏轉了一圈,平緩了情緒後直直地站在他眼前,“懦夫。難道你與愛人分離是我與王寂酒一手造成的嗎?”


    不是王樺竹與王寂酒,是世家豪族與晉氏王室。他們甚至可以算是幫他複仇,可是烏嵐的確懦弱,如今也敢平等地憎恨每一個得到過愛的人。


    “你不過是恨我與醉之與你一樣,得到了又失去,沒有彌補你當年的遺憾,”樺竹嗤笑,“可是見到我們如此,你甚至是有些開心的。你也知道陰陽相隔相見不相知是要比分隔兩地更令人絕望。可是烏嵐,你若因其他私心不去救她,她該怎們辦呢?”


    烏太史麵色陰沉,竟有幾分癲狂,“晉白芨的樣子我都快不記得了,又怎會舍身……”言出,他又收聲,一顆心跳得好似那年下山保護安國帝師麵對那一幫刺客一樣的快。


    “我可沒提這個名字。”她的話如同她的靈體一樣輕飄飄的,卻如利刃一樣破開了鐵石心腸一條縫。


    不瞞各位,此篇開頭滿月的孩兒,正是晉白芨昔年封鎖學宮時懷的那一個。


    新君遵守了他的承諾。


    烏嵐下山後,看著月亮又落下二十一萬九千四百次。書劍飄零數百年,四海知名半凋落,近鄉情怯。卻非得做個惡人不可。


    “陛下有令,繳械不殺。”


    本章注釋:


    遷鶯:升職


    荼白:顏色。白色係。色彩代碼:r243 g249 b241 c7 mi y8 ko h105 s3 b98 hex#f?f9fi


    霜色:顏色。白色係。色彩代碼:r233 g241 b246 cil m4 y3 ko h203 s5 b96 hexe9f1f6


    四海知名半凋落:出自元朝劉因的《渡白溝》,大意為世上認識的人大多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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