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總有些事,是為日後懊悔而生的。無謂仙魔,也無謂鬼神。


    偏偏裏頭有些事,避無可避。


    紫微星君司人間帝王,如今其神魂更與阿惹殘魂同鑄醉之——命運注定隨人間起伏,又或者說互相影響。此行注定要換個人間。


    地上的事,向來不歸冥府管。哪怕地上洪水滔天餓殍遍地,地下對著遊蕩徘徊的鬼魂也是秉公行事。雖說如此,但瞧著倍於往日的鬼魂,一個個饑腸轆轆,瘦骨凹麵的,再一翻生死簿,大多死於天災及人禍引發的天災。年輕些的鬼君們未曾見過這些,私下難免竊竊私語。而略有年長的,便會搖搖頭,“其實這也不算什麽。”


    在這樣的境況下,玄淵暗流湧動,一片烏雲壓水,陰沉沉的微瀾讓路過的薛道微不敢多看,雖沒了凡人肉體,但這幾日總覺不安。自他與鬼屬助木夫人收了魂魄歸冥府,按冥府的紀年,已許久不曾去人間,才想著案卷整理好便去看一眼,正埋首案卷裏,聞得小鬼君們在一處,交流著近幾日的新來的魂魄——


    “……我接手的多是孩童,也不乏未斷奶的,要不了多久,也都是母子重逢,亂世裏,最先遭殃的便是平民,裏頭最先被犧牲的是孩子,其次便是女子……和我來此處時大差不差,這世道就沒變過。”


    “前線的那些男子啊,也都和女人孩子一樣,手足不全,屍首分離的多得是,因為軍餉不足凍死的都算是善終了。除了他們,最完整的當屬殉城的了。聽最新來的魂魄說,就連月出國那樣不把平民當人的地方,也有這樣的將領。”


    “我知道,是個姓王的,還會使安清學宮的術法。他等不到援軍,為了平城百姓不至於人相食,開城放百姓,為了拖延時間與敵軍戰至最後一人,他叫什麽來著,怎麽不見他來咱們這兒?”


    “不清楚,聽新來的鬼魂說,他是月出太子那邊的人。”


    “太子?月出國的太子晉白煢早就來了呀,還是沈君薛君親自接手的,難道有人冒名頂替?”


    “此時人間的月出國換了新年號,已是平和三十五年。晉白煢薨於平和元年,王丹夢卒於平和三十五年。”薛道微心中盤算,撂下卷軸,提筆給沈莫染寫了封拜帖,“是時候去一趟人間了,但事關醉之,還要和沈君打聲招唿。”


    但他的拜帖如滴水入海,悄無聲息,連迴音都沒有。迴來的鬼屬說,沈君在大帝處,已三四日不曾歸府了。托其他鬼君帶來的人間書籍也不曾提過月出太子薨,竟還有其在王丹夢殉城之後親征的記錄。


    “不能再等了。”


    他出門沒多遠,便遇上了稀客——大司命仙長元度卿。薛道微躬身,急著去月出,“問仙長安。”


    元度卿叫住他,“霍蕪,上麵不過是曆史重演罷了。”


    “陛下,”霍蕪轉身,“陛下,您是可以不在乎的。小仙一直不明白,您這樣不愛惜蒼生的人,究竟是如何成仙的。”


    元度卿滯住唿吸,“何必再提。要去便去吧。鉉熠已經迴了虛空,不在王醉之身邊了。”


    擦身而過時,霍蕪輕聲,覺得自己似乎有些惡毒,“也許又要有個姑娘像丹書公主一樣,在另一個人麵前隕落了。”


    先於霍蕪,烏家主已經知道這姑娘的結局了。月出起兵前,都要請欽天監來起一卦。但欽天監掌握在世家手中,醉之信不過。太子之薨與丹夢之卒對他衝擊極大,他盯著那封噴濺了血的書信,恍若迴到了二百年前的西華城裏跪在蒼皇麵前的時候,那國書,這書信,別無二致。


    “這個國家,從來都沒有改變過。”他笑起來,“從來都沒有……”他埋在王團圓的毛裏,拳頭握得死緊,肩膀一抽一抽。醉之落淚忍得無聲,王團圓轉過來,爪子擱在他頭上,似在安慰。烏嵐的卦裏,王丹夢已經是個死局。而月出這塊土地,卻能苟延殘喘,絕處逢生。


    “烏家主,這是為什麽?”


    “丹夢已逝,但月出有你,和其他有誌之人。即便是貧道,也不願做亡國奴。”


    “即便是拿人命去填?”


    “即便是拿人命去填。”烏嵐頓了頓,“太子殿下遺誌未竟,也有郡主毅然相助。丹夢的求援信,送了二十次,都被截獲不曾送達,直到最後一刻他都沒放棄,難道公子要放棄他與那些將士用命換來的機會嗎?”


    王醉之癱在案上,冠是散的,發是落的,手是抖的。“我不能。”他渾身的力氣像是被抽空了,“可我要坐鎮京畿,又有誰肯去接替丹夢未成之事……我連他的屍骨都找不到……”前塵露歪歪斜斜灑進杯裏,點點滴滴灑在公文上的朱批上,王寂酒迷迷糊糊地,“敬白煢,敬……丹夢。”


    “看來還是要殿下和先生來勸一勸。”大抵這是王寂酒醉過去前聽的最後一句話。


    這個殿下,不是晉白煢,這個先生,也不是葉泫芝。


    若要整敘,還得各位看客耐心。認真論起,此事還要從舊年號未盡,在那所開滿棣棠花的民居裏葉泫芝葉先生為醉之披蓋時被自己印在濯惹元神碎片中的荷花印記刺傷開始——


    葉泫芝瞧著,眼眸赤色更濃,伸手觸摸,幾乎是被電了的感覺,再看指頭已經被燙出了同樣的印記,一朵燒焦的枯蓮正印在他的指尖——可笑他自己下的禁製符咒,傷了他自己。


    但也正因如此,他被封印的往事滲出了一些,一番烈熾烤心幾近令人求死的極限疼痛後,他額間滲出的汗滾落下來,做出了決斷。


    “好一個天界正法,終究容不下我這個五行規則之外的邪魔外道。”祖神與其後裔坑害他的手段他早摸透,本覺得沒什麽,可瞧著醉之睡顏,再想到是阿惹元神撕裂出的魂魄與轉世的每一個活生生的人當了獻祭工具,承受了這業力,他便有一股怒火直衝,“這世間,憑什麽隻能有你栩容一種正道?”


    盡管怒發衝冠,這位神尊也做不出將蒼生為籌碼的事——他此刻雖混亂,往昔畫麵打亂了在腦裏翻轉,也能依稀記得這虛空之外的世間的花石人獸,都是他在祖神來之前就已鑄成,也都曾在他的庇佑下同享太平——他哪裏是什麽掌控時空的虛空之主,明明是一個外來者被奪了權能又被降了神格剝奪記憶流放到虛空的萬物始神。


    “難怪濯蘇要造個傀儡寸步不離地跟著。他是最知道自己的父神什麽麵目了。”


    在這清醒的片刻,他大抵知曉栩容這次用的是什麽招數——恰如他們的祖神所用招數,隻不過比起祖神,這一任的天神帝王更為狠戾,他的圈套自帝姬落塵而始,不,也許更早。他似得了契機,以親女元神與蒼生萬物為砝碼,賭鉉熠愛這世間,也不忍傷阿惹——這才是鉉熠的本性——宇宙始神天然地愛這世間,哪怕螻蟻、哪怕草泥。


    他並非睥睨天下,其本身即是慈愛。父母之愛則為之計深遠,世間與阿惹,同為所愛,他分不清究竟哪一個才更重要,但若守在醉之身邊,恐與故人相見無期。


    所以匆匆提筆留下書信,“醉之,人生之聚少離多,苦多甜少,能得數百年相處,已無憾。望能再見。”盡管不情願,但再不迴虛空,恐這點神智都難留存。他與所謂祖神的拉扯,共同組成這星辰規則的平衡,若縱栩容一家獨大,任其妄為,則人誌難申,鬼魄難活。葉泫芝如今短暫恢複的幾分神智,足以令其看清世間真相——若縱容天宮以安清學宮之流在世間蔓延擴張,那月出國的慘象將遍布整個星辰宇宙。


    葉泫芝下了決心,隻簡單傳信給七空子,將陪伴醉之的重任交付了,便辟開一道門,迴虛空之門以休養生息。


    而當時,七空子忙得焦頭爛額。太子氣運太薄底子太差,自葉泫芝走後,七空子區區一介謫仙,不能在世間施展仙力,難以壓製與前來勾魂的鬼差。在等待醉之前來的一個月內,他打走三波不同的鬼差。七空子是擔心冥府上告天宮的,可是看著晉白煢的帕子總是染著血,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痛,卻還是喝著一碗又一碗用處不大的湯藥吊著命,在烈日當空的夏天披著幾層蠶被一筆又一筆地交代身後事,每日還早起去神殿虔誠地求曦生大殿保佑月出國泰民安,又不忍心懈怠。


    “戚先生,可是醉之那邊有了消息?”晉白煢啞著,每說一句話都覺得疼痛。


    七空子不敢迴實情,隻是道,“醉之那邊損失慘重,恐怕要休整一段時間。”


    “嗯。是我拖累了他們。”太子半掩眸,“也不知能不能再見到他們。醉之是最知我的。”


    七空子說不出千秋萬代這樣的鬼話,隻暗暗為他輸了一些仙力續命。他也不得不感歎,晉白煢這命數,神仙也救不迴來。


    沒過幾日,便聽說月出國君力排眾議,為了祈福蒼生要在年中改年號為平和。也許是父子連心,太子彼時正在給父親寫絕筆信的手停了,滯出一灘的墨。“父親為我費心了。”災情曠日持久,已有三五年,太子不過出門兩月餘,陛下便改了年號——其心究竟是為蒼生還是為愛子,一目了然。


    待到平和元年六月初一,最溫暖處的最後一朵棣棠花的花期也盡了,王醉之與太子殿下終於在楚江旁的白淵匯合了。晉白煢已是形銷骨立,多一刻都是與老天爭來的。他與王醉之不謀而合,王樺竹的確是他們極大的驚喜。當然,烏嵐也是。


    榻上的人與案上的燈一樣,都受不得風吹。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也要從榻上坐起來,“照理說,你該叫我聲舅舅。”晉白煢的手毫無血色,與扶他的醉之的手一起擱在王樺竹的手上,“我與你母親……是同脈的姐弟,”他咳嗽起來,手帕上的新蓮硬生生染成毒血的朱草色,“小鹿韭,如今的光景……你……願不願意……代替我,和醉之一起……守住月出山河?”


    “舅舅,我願意。”醉之身後的丹夢分明瞧見王樺竹接住他微涼的手,“鹿韭願起誓,此生隱姓埋名,不惜身隕,也必與王寂酒竭盡所能守住月出國土。若違此誓,便如……便如繁花,一季盡散。”


    話落,平旦後的第一束光照射進來,沾了光的血涼腕子從錦被軟榻上滑下去。


    太子,薨了。


    燭蠟流盡,日光充盈。醉之攥了攥鹿韭,又鬆開她,抱緊晉白煢的還未涼透的身子抖了起來,憋悶在心中幾十年的話,才有機會宣之於口,“白煢,你來人世這一趟,受了太多苦。”


    丹夢拉住鹿韭,示意她不要動作。


    不似往日,門外的易珍袀也知他二人關係匪淺,沒有立即將晉白煢的魂魄領走,而是任由其在此,等待鬼差來此。她從房簷上飄落下來,問望天的七空子,“若是他們再來,仙君還攔不攔?”烏嵐也看去,搖了搖頭。


    “攔?攔得住嗎?”七空子歎了口氣,“你看。”


    順著他指的方向,易珍袀瞧見了老熟人——看來東嶽大帝對此事很是重視,又或是沈君思念兒子,竟是他來。三位寒暄,烏嵐向沈君道安後,按規矩便要將人帶走,可沈君未動,其後六個鬼屬也不敢先行,有個膽子大的,也扒著門縫不敢進。七空子與易珍袀不知其打算,眼見著日頭出了又烈了。其間沈君時不時地與幾位閑談,甚至是烏嵐——


    “你與你父親不太一樣,虛舟是有一股子愚忠在身上的,可他良心卻過不去,弄得自己左右為難。”


    “您知道我父親的消息?”


    “至少,他是不在冥府的。”


    眼見隅中將過,沈君揚袖示下,隨便指了個鬼屬,“霍茂,他們此刻告別話應也道盡了,醉之如今還是能見陰物,你不要驚擾,悄悄將晉白煢帶來。”


    霍茂潛入門,循著死亡的氣息穿過兩道窗,在神殿後的東廂房裏,隻見晉白煢的屍身已清理幹淨,王鹿韭身旁擺著一堆丹夢憑著記憶做出的瓶瓶罐罐,丹夢為助,她為晉白煢整理儀容,描眉點唇,一氣嗬成,太子殿下在世時氣色也未曾這樣好過。


    其相隔一房一門後的書房案上,晉白煢的魂魄發現摯友能看見自己後,在與哭得淚眼模糊直哽咽的王醉之交代後事——


    “這封是給父皇的,這封信是給你的,這封給東宮門客。”太子殿下魂魄指著一摞信件公文,“這些東西與那個刺客,你看著處理便是,不必顧及我的聲名。”


    前麵他交代的,醉之都一一答應下來,談及刺客,他卻忍不住,“你這樣自毀,難道就不怕那些人抓住了把柄,汙你後世清名?”


    “醉之,這場戲的確是我自演,但也隻不過是先下手為強罷了——你以為他們沒有這樣的膽子?你看我那一身病體,”晉白煢的軀殼漸硬,哪怕是如此遮掩,也能從被王鹿韭掃了粉的指節上瞧出枯瘦。“一國太子尚且如此,他們對無辜平民又當如何?”


    空氣有片刻的靜默。


    “什麽安清學宮什麽世家,我真的希望,他們沒有後世。醉之,你能幫我完成這個心願嗎?”晉白煢的魂魄轉身略頓,瞧見了進來的霍茂,“醉之,有人來接我了。”


    “臣願以此身獻大業。”他深深地叩首,身子埋下去,“醉之恭送太子殿下。”


    王寂酒沒有抬頭,晉白煢也沒有迴首。新生的日光透過紙窗,將他們隔開,一明一暗。分別本是,人間平常事。


    不知多久之後,王寂酒從燙人的光裏起身,身心疲累。他有些踉蹌,一步一步向前走,繞過一扇屏風,穿過一道珠簾紗圓門,緊上前幾步,榻上的晉白煢宛若猶生。也更像樺竹。


    “公子,節哀。”丹夢手捧太子隨身的月紋玉飾,“月死光來,後福將至。”


    “對,月出會換一番天地。”醉之接過玉飾,親自係在樺竹腰間,“樺樺,從今而後,你便是他。”


    據月出國後來火災後整理的出內庭起居注記載,孝湣太子迴宮是平和二年末,五月初五。“出時隨百人,歸不足三十。在外三載,有王祭酒助,平寧水災,賑濟百姓,換烏氏家主,並攜迴京……太子身康愈,不複弱骨。上甚喜,門外親迎,當夜宴上啖食多一盞。”


    當日盛況,乃月出滅國前最後一次喧嘩。京中自城門始,張燈掛彩,起樂慶賀,飄紅綢緞四處可見。除官吏及其下屬外,各行各業得假半日,同賀太子之歸。


    城門前打頭的華轎中出來個著麻衣素衫的清瘦少年,少年腰係月紋玉,食指也戴一枚玉戒,上頭還嵌了枚閃亮的寶鑽,搭手邁步下轎都透著矜貴。他這一身與這四處紅紅綠綠的歡快氛圍不成一體,王寂酒緊在其後,聲音低得隻有他二人能聽到,“樺樺,你做得很好,可麵聖入了宮陛下身邊豺狼虎視,更要小心謹慎。”


    不久便見皇攆停駐,少年步子快了些,直撲在月出國君懷裏,好一副父慈子孝的畫麵。


    國君當時也不疑有他,以為愛子迴歸,便如起居注所載歡喜。而在起居注之外,是曆史裏不會被記載的真相。


    宴後國君的涼室外,七空子望向盤桓上空的易珍袀,有些焦躁,側身向烏嵐歎了口氣,“也不知裏麵如何。”他在此擅用了法術,隔絕四處耳目,以期佳音。


    烏家主掐算了一番,“應是無礙。”


    一門之隔的室內,過五十步之後的屏風,燈火與之前的一樣搖曳。


    王寂酒跪在王樺竹之前一步位置,他已如實交代這二三年間的事,眼見著國君瞬間蒼老了百十歲,沉默許久不見動靜,眯縫著眼睛,原本微彎的背佝僂下去,托茶盞的手也不穩。


    “這枚玉戒上的寶鑽,便是白煢舅舅屍骨所煉,”王樺竹垂眸跪行三五步,雙手奉上玉戒,“舅爺爺,舅舅會一直陪著您。”


    國君一口氣歎到底,接過玉戒,渾身抖得厲害,哭腔已經壓抑到極致,“我兒啊。”


    跪地的王寂酒在憂慮重重中抽空驚於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老人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王樺竹膽大包天地拍著陛下的背,涼室裏隻餘唿吸與壓抑的哭聲。他一顆心才放下來。


    三日後,不但沒有責罰,連賞賜有功的聖旨與王寂酒右遷的任命書都一齊下了。


    “陛下這是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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