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雲壓城,歸燕翔雨。西華城本應迎春冰融的日子,蒼國太子殿下今日心情卻和這詭異天色一樣低沉。他剛從一場噩夢裏醒來,夢裏薄奚尾生身首異處,頭顱被高掛在宮燈上,血水從披散的頭發裏一滴一滴落下,匯成個褐色的小窪。冥府判官霍蕪在下頭看他,道,“小神已收到了神君托人送來的龍骨,可神君為何不殺小神?既然神君不殺小神,那就請神君歸位吧。”說著,霍蕪笑起來,模樣愈發猙獰,最後現出另外一個人的臉——薛道微。


    醒來的太子殿下一身汗,外頭東方天未白。薄奚尾生起身亮了燈,一身薄汗讓他覺得冷。大約就是這個時候,趁著昏暗摸進來的刺客隱匿起來,適應了黑暗,突起的光明讓其不適。晨露濕袖,心跳加速,背貼白牆,藏在袖中的利刃露出一個角,沾上了宮燈的柔光。薄奚尾生坐在榻邊,思緒良多,卻分明瞧見白綾簾後有個模糊人影。他本就算不上善心,這刺客又逢此至暗時刻,薄奚尾聲便為他歎息。


    果然不等多久,白綾簾後一柄匕首向他刺來,他輕鬆躲過。拔出枕下寶劍,不過幾個迴合,便將這刺客製服。他撂了對方兵刃,挑了刺客麵巾,卻瞧見個梨花帶雨的美人。這美人他也認得,是蒼皇陛下為他選妃的月出國宗室女。


    “晉白茶?怎麽是你?”薄奚尾生正疑惑,卻聽外頭一派兵荒馬亂,一隊人持火把向他這兒來,這裏的動靜終於為外人聞,宮人不敢輕易破門,隻在外頭拍門詢問尾生是否有恙。太子殿下心下暗諷,“若真有事,等你們來,恐怕屍首也早就涼了。”他借那盞孤燈的亮順著劍刃看向哭得抽噎也不敢放聲的蒼國雲樂郡主,貼耳低聲詢問,“郡主想本殿如何迴答?”


    一身夜行衣的雲樂郡主哭得辛苦,麵色通紅連連搖頭。薄奚尾生隻覺好笑。


    外頭宮人隻聽太子殿下道,“無事。剛才起身碰到了桌椅,退下吧,本殿要歇息了。”隨後眼見著裏頭就熄了燈。


    太子寢室內驟然一片黑暗。“說吧,來幹什麽的。”


    天亮後,西華城的天黑雲翻滾,一頂平平無奇的轎子從瀚寧宮的朱紅牆下穿行,裏頭晉白茶換了一身宮衣,不時看向閉目養神的薄奚尾生。“太子殿下……真的不與我計較?”


    “你若說謊,我便殺了你。”輕飄飄一句,嚇得晉白茶一縮脖頸。


    此行是去月出國駐西華的驛館,為將她送迴,薄奚尾生在休日起了個大早,換了身常服,睡眠不佳且一身的起床氣,轎子晃晃悠悠,倒也愜意。雲樂郡主不敢擾他,靜悄悄窩在一處。等轎子落地,天已大亮。但不知為何,驛站上頭凝著一團黑雲,薄奚尾生總疑心上頭有什麽,但如今肉眼凡胎,什麽也看不到。晉白茶心虛,半倚在窗上不肯下去。薄奚尾生理了理衣衫,兀自下去,她緊隨其後。


    隨從叫開了驛站側門,薄奚尾生進去,總覺此處不似往日。晉白茶進了門自在許多,溜進自己屋內麻利地換了一身衣裳,結果一開門,瞧見薄奚尾生還停滯在門外。再往前探探頭,是月出國此次任遣蒼使的左丞相王曠,王左相一臉喜色,不知是以為雲樂郡主得了太子殿下青眼,兩人早已暗中媾和,還是夫人有喜待產……蒼國的禦醫不是說,便是這幾日臨盆嗎?


    這兩件事薄奚尾生是都曉得的,但他並未料到居然兩項都中了。王曠方才行了禮,這迴喜滋滋地瞧著蒼國太子與雲樂郡主,那頭產婆從產房裏抱出個娃娃,“恭喜左相,是個公子。公子不哭反笑呢。”


    瞧著王曠故作淡定地接過娃娃,繈褓裏那一雙有些眼熟的眼睛滴溜溜轉,薄奚尾生違心道:“恭喜,恭喜。王左相弄璋之喜。”


    大抵是被“雙喜臨門”衝昏了頭腦,王曠稀罕地將兒子捧來,“請太子殿下賜名犬子。”


    “就叫王寂酒吧,表字醉之。”薄奚尾生本想拒絕,但是看看外麵那天,再看看這孩子,似乎曉得雲頭上立著什麽,隨之將名字脫口而出。


    “好好好,這名字好,多謝太子殿下。”王曠喜色更甚,抱著孩子就去看顧愛妻,臨走使了眼色給雲樂郡主。


    薄奚尾生鬆了口氣,轉頭板起臉,“雲樂郡主應當知道該怎麽做。”


    “此事妥當,可迴去複命了。”那幾乎壓到屋簷的低雲上站著兩個接頭暗語的出自天機府的天官,見事情妥當,便駕雲而歸,那片陰雲也就因此移開,大片陽光照在驛站的飛簷翹角上。


    而太子殿下迴程的心情並未因這一束光舒展,他搜刮腦內詞句以概此刻心境,想到的盡是“十年生死兩茫茫”“江湖夜雨十年燈”“十年蹤跡十年心”這般。


    十年之前,早已得知會遇見今日。他這幅凡人之軀,殘破不堪,壽命有數,受了穿越時空的反噬,而與他同去的孟渚,十年前受他所托,一入冥府便為鬼——這事並非即時所知,熠鉉向來不喜渡川,懶與他交代。還是霍蕪——薛道微養好了傷,與他托了個夢。他當時默然,隻覺心中空空蕩蕩,醒來盯著床帳發呆。今日噩夢之前,他也得薛道微托夢,薛君說,“醉之公子為助大業將投生世間,還需太子殿下襄助。”


    薄奚尾生在夢裏一身素白,同色額帶被風一吹就飄起,窩在一處給自己敲著柳州木,“君當知我壽短。興許瀚寧宮的哀鍾快敲響了。”


    “依小神看來,您還早。”說完,原地便隻留一陣風。


    今日的噩夢並非薛君來托夢,不過是他懼死,卻不知死期何時至,兼他一番躊躇傷情,不知怎的,夢中就成了這麽個境地。實在荒誕。


    為此事困擾的,並不隻薄奚尾生。密切關注的除了天機府的那兩個小天官,還有冥府沈府的鬼屬。他兩個直接從驛站的地磚下鑽出來,比與雲頭上的兩位瞧得清楚多了,確定近在咫尺的太子殿下為王曠之子取了名,便打道迴沈府。


    兩鬼屬迴稟沈君,“公子已安然到人間了。”


    沈莫染鬆了一口氣,接著伏案處理公務。才沒寫幾個字,便見案上有手來敲。不耐煩的“篤篤篤”三聲。除了熠鉉,並沒有誰有這樣的膽子。


    “神尊。”沈君撂筆起身,微微俯身,“有何吩咐?”


    熠鉉隨他這般,指著正站在梯凳上整理書櫃的七空子,“小七歸途尚久,本座帶他去人間走一趟。若冥君怪罪沈君,便隻說是本座的主意,你攔不住。”


    無他法,沈莫染隻能應下,瞧著那兩位劃過天際,隨後親稟東嶽大帝。他憂心忡忡,進了殿裏卻瞧見兩個出自天機府模樣的天官,著朱草紋繡,扶光冠,看起來品階不低。從後麵看去,那領頭的卻十分樸素,一身斷腸色天衣搭著半見色的披帛,唯一的亮處是發帶的官綠,與披帛隨著窗外風來一飄一搖。


    “原是少司命仙長來此。”沈莫染暗道。天機神君從不下冥界,弟子中唯有她與大司命仙長才有這樣的派頭,而大司命仙長元度卿鮮來此,零星幾次都與虛空之主及天宮帝姬有關。他才要問安,卻被少司命仙長扶起,“沈君莫與幼艾行此大禮,我們在冥府多少年的交情了。”


    冥君也微頷首,算是默認。見沈莫染似有事稟報,冥君也不避諱,“莫染何事深夜來?”


    沈莫染便原原本本交代,冥君聽了,皺起眉頭,“罷了,你也攔不住他。”他看向幼艾,“還請少司命仙長放心。冥府一定會妥善處理。”


    幼艾笑了笑,“這本也是冥府的事。”她掃了一眼後頭,“我們都知道的。”


    “如此甚好。”冥君眉目舒展一些,“既然莫染也在,不如也來聽一聽。”瞧見沈莫染麵露難色,“倒也不是什麽大事,其他的都安頓好了,不過是瞧瞧要不要為醉之渡個情劫。”


    尚在繈褓的王寂酒還不知道自己被遠在冥府的生父擲骰子安排了一段見機發揮的情緣,不知何時,不知何人,不知是何結果。而為其取名的薄奚尾生被蒼皇日夜嘮叨,也不再抵觸納妃一事,天長日久看著因為早已與別人暗含珠胎而憂心忡忡的晉白茶也比旁的花枝招展順眼一些,於是想出個兩全其美的金蟬脫殼之計。


    “雲樂郡主,你若肯聽本殿的,本殿便不計較你刺殺之罪,放你與你心愛之人離開,保你二人此生衣食無憂。”說這話時,他與晉白茶約在了自家的茶樓,門匾上書“環境靜謐,日入鬥金,“此處你若喜歡,也可送你營生。”


    時刻擔心身孕敗露的姑娘霎時眼睛亮了。“太子殿下此話可當真?”她小心翼翼地問,不忘去看身側侍從。


    太子殿下會意,“駟馬難追。且可讓王鳳起先生正大光明迎娶夫人,一家團圓。”


    那身側侍從長相清秀,聞此言頗有動容,低下了頭。


    後頭的事情很順利,蒼皇見太子終於肯鬆口,喜不自勝,哪裏還管這女子出自何處身份如何——晉白茶被封為月夫人,呆在瀚寧宮一隅,自由自在。那前來把脈的太醫署令被太子殿下親自一番威逼利誘,稟告蒼皇時將懷胎日子生生延後到成親之後,瞧著陛下慈愛滿溢,李署令卻一直背脊發汗,生怕被看出端倪。於薄奚尾生而言,這些不過細枝末節。因這門婚事,蒼國對月出的態度也大有改觀,王曠滯留西華城,薄奚尾生能常常見到醉之,民間貿易文化也日漸頻繁相通,而自己也擋住了賜婚一事,甚至順手成全了一對苦命鴛鴦——至少當時如此。


    府中女侍甚少,唯一有封號的便是月夫人。薄奚尾生掐著時間,三天看她一次,自李署令來斷出喜脈後,一室之內分榻而眠。外人隻誇他體貼,卻不知他二人毫無夫妻情分。說來也巧,那王曠夫人柳紅枝年輕貌美,是晉白茶母族中遠得不能再遠的表親,還是王鳳起進郡王府的牽線人。她修養好後,抱著孩子來太子府十分殷勤,月夫人也漸近臨盆,太子府上下嚴似鐵桶,也不怕她看出什麽,但是若她在,計劃便行不通。


    幸好,孩子是懂事的。


    這一日天剛放亮,柳紅枝人在家中梳妝完畢,哄著醉之,還與夫君道:“郡主的肚子倒像是到日子似的。”王左相不懂這些,不知如何接。誰料她這話說了還不到一日,夜間便聽消息說月夫人因故早產,產子不順,母子俱亡。


    太子殿下預備將這消息傳出時,還是大晌午的。他與王鳳起兩個頂著灼日在院子裏踱來踱去,誰也不好進去,隻聽月夫人在裏頭聲嘶力竭。晉白茶被疼痛折磨得意識近乎模糊,腦子裏除了全身用力的念頭還在咒罵王鳳起,甚至開始後悔自己為何要因抗拒選妃一事刺殺薄奚尾生。其間她一度昏厥,隱約聽聞穩婆私語胎兒過大,立時後悔飲食不夠節製。一碗人參薑湯下去,又有些力氣,硬撐著將孩子生了下來。孩子哭聲傳來,穩婆門縫裏探出個頭,“恭喜太子殿下,是個小郡主。”


    顧不得許多,薄奚尾生拽著王鳳起一道進去。晉白茶身下換了墊褥,臉上、發絲都是尚未散去的薄汗,她有氣無力地瞧了一眼孩子爹,嘶啞道,“起個名吧。”


    穩婆不明所以,將孩子抱給薄奚尾生,起哄道,“殿下你看小郡主多可愛。”


    “這孩子確實可愛,”太子殿下心中暗道,“可非我之女。”雖然如此,他還是笑著接過孩子,小心翼翼地,瞧著她止了哭。“便叫樺竹吧,小字鹿韭。”小鹿韭在繈褓裏滴溜溜地看他,十分惹人憐愛。她生父也喜愛她,此刻卻不可親近。


    樺有多能,皮可為光,流人燃之可夢迴鄉。竹有十德,也風雅也堅韌。鹿韭乃牡丹別名,富貴而不合汙——這名字是王鳳起琢磨許久,寄予諸多期盼,借了薄奚尾生的口說出。


    晉白茶對此還算滿意,聽了一耳朵便沉沉睡去。等她再醒來,一身疼痛,侍從如故,王鳳起竟也在側。她卻不知滿西華城都傳了她難產而亡的流言,太子殿下一身縞素,正在安排她的“後事”。接生的穩婆收了封口費便馬首是瞻,府內侍女家仆身家性命被拿捏更是不敢多言,渡川神君自轉世至今積累了兩三世的偽裝計謀,一朝盡用於此。他哭得幾欲昏厥,驚聞噩耗的蒼皇一來,瞧見愛子悲不能已,蒼白的臉色並不比一身麻布好到哪裏去。若說有什麽顏色,便隻有泣紅的眼尾與略有淩亂的黑發,便是像是一張工筆畫上著墨最多的丹青。薄奚尾生見了蒼皇並不行禮,死抱住父親半身,像個孩子般抽噎。起先他還隻是裝裝樣子,後來大抵是想到本是天煞孤星的命格,便摻入了幾分求而不得的真心。蒼皇對尾生太子心疼猶不及,本就憐惜他母親早亡,又曾流落在外無所依,如今見他失去妻女如此悲切,哪裏還會想到別的,就這麽生生站著,拍肩安撫,等到尾生情緒平穩一些,令太醫署開了安神的湯劑,守了他一夜。


    有太子殿下吸引注意力,晉白茶在小院子裏安安穩穩地坐著月子。每每尾生一身孝衣順路看她,“已故的月夫人”總覺愧疚。這日晉白茶在太陽底下曬太陽,王鳳起抱著孩子,那小家夥睡得正熟,眉眼一看便知是親生。尾生太子遠遠瞧著,頓覺身上這衣服束手束腳,開始盤算著為他們一家三口準備細軟盤纏。


    太子殿下屬下手腳麻利,三日之後薄奚尾生便支開隨從,在祈福的廟宇後門獨子為他一家三口送行,“我已信守承諾了。丹書州風光好,晉三小姐鳳起先生,一路順風。”他最後瞧了一眼秋色薄暮中繈褓裏的小鹿韭,“再會啦。”


    “終究是孤家寡人罷了。”馬車漸行漸遠,麻衫布衣的薄奚尾生扯下額上綁帶,對著蒼茫幽山深歎了一口氣。


    恰此時兩道光落於他眼前。一道白光,七空子。一道赤焰,熠鉉。


    謫仙與神尊,是來謀職的。


    為的自然是王曠家的公子。他兩位早從冥府抽身,卻未早來,而是先在這世上走了一遭,便如昔日未造阿絆時那段日子,喝酒聽曲遊覽溪山,從照雪城到白璧城,從安清山到齊恆山,從凜風肅雪到薄寒落楓,除了怕觸景傷情不見河海,既無舟車勞頓,心之所向便可至,幾乎晃悠了整個盤古大陸。西華城是最後一站。


    不知是月前薄奚尾生那幕哭得動人還是近來神尊身心舒展,熠鉉也學會了噓寒問暖,“渡川神君近來可好?不知可願幫我一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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