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夜裏,歸雲花棧好似量刹不住的馬車,朱柰受隔壁大司命仙長之托,來不及知會處理濯清宮雜務的歸雲,隻傳音給蘭凰提醒他偶爾該“探望”君尊,便獨自進了歸雲花棧,她本該去盤古大陸人間的第三世代去尋那虛空神尊,再精確些便是在顧照卿還活著的時候將故事軌道糾正迴去。


    可惜,她術法不熟練,經驗也不足,接連嚐試兩次都不曾成功。


    第一次的差錯是太靠後——後到珚珩元年,邱望聲早已封相,小女兒都許給了十一皇子曇珚。結界還開在一家幫人處置後事的店鋪之後。這趟倒也不算虛行,幫著了還未成親的邱離幫著剛剛離世的幼艾從虛空裏掏出一副棺木,收斂了屍骨。第二次的差錯是太靠前——前到顧九小姐還沒出閣,與薄奚鴻雪一番折騰分道揚鑣,半夜睡在神尊化成大型烏雲豹的背上趕迴曇京,若不是神尊刹住腳步現了原身,恐怕要慘烈相撞。


    第三次,她終於穩穩當當地將歸雲花棧落在了顧照卿成為蒼國皇後的第389年,當時烏雲豹正趴在宮中一棵玉蘭樹下曬太陽,看護著阿照最小的公主。她才學會走路,咿咿呀呀地和三哥哥拽著母親的衣角,仰起頭向一旁的父親眯起眼,是幼兒獨有的歡欣。


    薄奚鴻雪抱起小女兒,餘光瞄見那隻久伴愛妻的烏雲豹朝著樹蔭走去。盡管早已習慣這通體漆黑的狸奴兒的存在,但每每見之,仍不自覺背脊發涼。那貓兒鑽進陰影處,隱匿其中,似乎憑空消失。


    “阿雪,你在看什麽?”阿照問,她摸摸小兒子頭,“奉遊該去讀書了。霞霞,帶他去先生那邊,別去晚了。”她目光順著霞關狸與薄奚奉遊,瞧見烏雲豹嫋嫋娜娜的姿態。


    貓兒進那一片陰影,踩在一片玉蘭花瓣上,墜入雲霧中,飄然落下時已是葉泫芝的模樣。


    “朱柰見過君尊。”作冊左尹微微屈身,“小仙受大司命仙長所托,來此……”


    “又是他。”葉泫芝甩袖,“除了阿照這些事,還有別的嗎。”


    “克己郎君道,薄奚尾生那條命幾乎是從閻王殿裏搶迴來的,現世人類壽數遠遠不及往世,孟渚無湘倒也罷了,可那位與桃仙昭福的確該迴了。曦生大殿救迴的孩子也需有人看護。”


    前麵那幾位都不足以令葉泫芝動容,但“曦生大殿”四個字彷佛是某種開關,觸及了他柔軟的內心——若是他有。


    “那孩子怎麽樣?”


    “小仙正要向您稟明此事。”朱柰迴道,“那孩子來頭不小,當然,這孩子與您是比不得的。昔日人神大戰,您得祖神命仗義相助,隻是大能過顯,紫薇星隕,紫薇神君身死魂碎,唯存一縷神魂,在盤古大陸下的冥界養了這許久才重新投了胎。但其父為一鬼君,其母為海族,濯蘇太子圍剿曦生大殿時,其母命喪戰亂,曦生大殿將其救下。此番因緣際會,此子與帝姬轉世緣分匪淺。”


    “這般就敢稱匪淺?”


    “小仙查閱冊簿才知帝姬當日魂魄受損,有一縷遊蕩世間許久,虛弱至不能獨自入世。正巧這神君轉世也缺了那麽一縷,順手就被冥君牽來——這孩子魂魄是自兩位神尊,肉身兼鬼海二族,也頗為傳奇。”


    歸雲花棧裏第三層裏畫屏裏的紅衣女子依舊栩栩如生,“本座曉得了。你在這候著。”言畢化身一團原炙消失於朱柰眼前。


    不多時,葉泫芝拎著現了原身的薄奚尾生與隻有元神的昭福,“你將他兩個帶迴去。再轉告濯蘇那小子,若還有下次,莫怪我不看她的情麵。”


    朱柰仙子點頭稱是,餘光見昭福恭恭敬敬,渡川神君的轉世薄奚尾聲卻頗為不平,於是向其勸道,“神君該保重自身,才好護帝姬周全,您說呢?”


    此事便如此了結。


    葉泫芝這一去一迴,足足有半月。身邊少了些什麽她是曉得的,月下靜波倒映出她才踏出安鷺宮中佛堂的身影,烏雲豹從幽暗的樹影下竄出,吐露人言,“阿照,我迴來了。”


    顧照卿那個時代人們不將精怪看得如何高明神秘,才受了神罰的世間即便白目走卒也知自己是脫胎於神,自視甚高。但此時跟隨蒼國皇後身邊的,是自小跟在陛下身邊的——霞關狸前幾年與一位宮中女史成婚,阿照準她每日早迴,每日這個時辰便是這位鳧北姑娘伴駕。


    凡人多有向貴之心,這晏鳧北雖職位不高,但因近侍,在他人眼中貴不可言。帝後脾性不相近,她這些年將陛下的性子摸個清楚,卻總不知皇後的心思。不過,這並不耽擱她向稟告陛下這一樁事。


    “奴婢親耳聽見那狸奴兒口吐人言,是個男子聲音。”她躬身低首。


    “……你且下去。”蒼皇英宗信了這話,聞言許久才給了這樣一句話。


    那素不見得霞關狸與其伴侶之好的晏鳧北悄無聲息地被一麻袋拖出宮外,宮人忙著清洗拖行血跡,邊罵,“偏清明得了這份差事,真是晦氣”,轉念又怕鬼魂纏身,絮絮叨叨地念著什麽“三清祖師”“元始天尊”“菩薩保佑”“狐仙顯靈”,實為荒唐。


    顧照卿也覺荒唐。她去白日裏去愁眠觀祈福,因歸途有雨耽擱了許多時辰,推門而入寢室,便見滿室燈火通明,薄奚浮生端坐貴妃椅。顧照卿肩頭的烏雲豹“喵嗚”一聲,盯著那人,薄奚浮生竟也不懼,迴盯過來,隻是眼中些許血絲,一泓薄紅水光似哭過一般。帝王並非多情,偏生多情目。


    “臣妾見過……陛下……”


    “這狸奴兒,究竟是何身份?”


    “葉先生是臣妾過去的一個朋友,於世間眷戀頗多,故而附身狸奴兒,若心願已了便可再入輪迴。”


    她說得也不錯,可晏鳧北背後一番渲染,她又迴得晚,雨夜幫著車夫推起深陷泥濘的車輪,模樣狼狽。瞧著她,卻讓薄奚浮生想起晏鳧北所言。“……奴婢聽聞皇後娘娘昔日在安國也是位風流人物,卻不知是否與這狸奴兒有何往事……”


    若真的有往事?且又不止為往事?


    “果真如此?”


    顧照卿踉蹌後退一步,“原來,臣妾自始至終在陛下眼中,都是這樣的人。”


    遲鈍如葉泫芝也知這二人氣氛不似平常,烏雲豹從皇後肩頭跳下,卻聞,“孤已命人將她處理了,明日孤送來幾個懂事機靈的侍候。若阿照肯將那狸奴兒送走,孤可當什麽都不曾發生。”


    “陛下處置了晏鳧北,又在此處如此久,是早已認定了她所說為真,你我之間既無信,何必煎熬?陛下是不是還疑心這些子嗣與您並無關係?”


    薄奚浮生麵色驟變。


    此刻葉泫芝終於明白此時情況,原來是那婢女聽聞自己能吐人言,趁著皇後去道觀祈福跑去皇帝那裏告黑狀,帝後生出嫌隙,那丫頭也斷送了自己性命。


    “陛下以前對臣妾從不自稱孤。”顧一笑是笑不出的,“您若想憑著這麽個奴婢三言兩語汙臣妾清白,臣妾是不認的。”


    大抵,這就是薄奚鴻雪死後仍苦苦追尋顧照卿的緣由——


    自那日後,他果真如皇後所言,疑心這幾個嫡親子女是否親生。每每遇見狸奴身的葉泫芝除卻往日懼怕,更恨不能生啖其肉。陛下胸襟不至狹隘於禁足皇後,可是自那夜淋雨不曾及時更換衣物,又逢薄奚鴻雪一番誅心言行,她生育六子女,每產一子,身子便大不如前,如今累積,引出了許久不曾犯刀傷舊疾,思鄉傷情盡湧,心神俱創,臥床許久竟還不見好。


    等到蒼皇陛下終於想通了,親自捧著一枝紅梅來賠罪,卻聞其宮中盡是湯藥味,隔著一簾紗,猶在病中的皇後婉拒了陛下,“臣妾貌醜,無言見駕。”


    葉泫芝趴在床幃邊,在她身上聞到了死亡逼近的氣息。


    “葉先生,您能預測未來嗎?我會何時死?我死後,魂魄會去哪裏呢?”她的手撫上一柄劍,手指蒼白瘦弱,“我的子女會有人庇護嗎?我的故國親人可會遭受戰亂之苦?……我死後,他會覺歡喜嗎?”


    “顧照卿死於明年冬。魂魄歸鎖靈塔。自有生父庇佑。戰亂時有,不可遏製。薄奚鴻雪,歡喜一時,悲苦餘生。”


    “葉先生,天命可改嗎?我知天命,卻如此不甘。”


    “可改。但是阿照,你已經改過一次了。”


    “原來是這樣啊,我病糊塗了,應該知足了。”


    說完,她沉沉睡去。貓兒眼中流露出擔憂神色,爪爪搭在她額頭,還是燙。


    “孟渚,孟無湘,起來幹活了。”烏雲豹喵嗚一聲,在化身利劍的孟無湘身上施了隱身法術,“安清學宮的那點東西你應當沒忘吧。”


    歧黃之術孟無湘自不曾忘,他也知皇後薨逝其實並非因這一場雨後之病,何況有他這雙迴春妙手相助。


    不待紅梅枯枝,大雪飄飄撒撒裏,顧一笑已經好得差不多,領著幾個孩子打起雪仗。她扔出一塊摶得圓圓的雪球,正砸在薄奚浮生衣襟上。兩兩相望,皇後娘娘禮數周全。這種疏離,令一旁侍候的霞關狸想到許多許多年前,邱相新婚後不久在隨曇君出獵時送來謝禮的那日,也是這樣一個雪球砸中了邱意遠——隻是這次為人妻為人母的顧九小姐再無退路,她為身後故國親朋與百姓俯身,向令她寒心的夫君行禮。


    “是我錯了。”他捂住阿照冰涼發紅的手,輕輕嗬氣,“阿照不要生為夫的氣了。”


    因情意猶存,氣還是有的。但適度虛以委蛇也可教彼此好受——薄奚浮生亦如此。他在情事上沒有帝王的寬容氣度,但比起心中那點不自在,還是眼前人更為重要。


    在這世間許久,得他人主要是孟渚的提醒,葉泫芝對這世間人心漸漸明辨一二,自瞧出他夫婦二人齟齬因自己而起,便在薄奚鴻雪來時悄悄隱匿,不在他眼前招搖。如此,這位滿腹酸水的丈夫才覺自己仍被深愛——雖是個漏洞百出的道理,但蒼皇陛下樂在其中。


    他不喚皇後,日日隻“阿照”“笑笑”這樣叫著愛妻,即便子女圍繞,也隻滿眼滿心地是她。後者隻輕言淡語地迴一句“陛下,我在。”


    看似情有輕重,可是正是之前甜膩的“阿雪哥哥”隻得一句“顧小姐”的因果,情深而怨,不可相較。


    狸奴兒慵懶爬在樹幹上,瞧著她夫妻和睦子女繞膝,眼光透過樹影照在皮毛上,愜意又暖和。


    他就那麽瞧著,突然瞧見薄奚鴻雪那麵龐與初見時鬼魂的模樣相比似乎年輕不少,但即便是鬼魂模樣,怎麽看也不是這世代的人壽終正寢的年紀。不知怎地,葉泫芝腦中突然冒出”殉情“二字,莫名令他打了個寒噤。“孟無湘,你看的那些無用的書裏,可有記載這小子的死因?”


    “神尊好生心急。”孟無湘罩在葉泫芝設的結界裏麵,現出原身,大大地伸了個懶腰,順勢手撐頭翹起二郎腿側臥樹幹上,“百年千年的日子都守著,何苦就差這一時半刻。”


    孟修士說的一時半刻,隻是相較百年千年萬年之漫長而言——葉泫芝隻覺沒過多久,卻瞧見宮婢們四處忙碌,為新年而換的紅燈處處,彩綢隨雪飄時,驟然心驚。


    珚珩元年,快要到了。


    安國國君十一子曇珚與拜相的邱意遠第八女邱珩定了姻親,明年便行大禮。雖是側室,卻也無人敢輕視邱家的女兒。安國君大喜,遂改年號珚珩。葉泫芝進入歸雲花棧的畫屏中,惶然親見顧照卿死於珚珩元年的初雪。在曦生大殿魂魄未返前世時,原先的蒼後在史書記載為舊疾複發又添新疾匆匆而崩,可一筆帶過,緣何舊傷複發新病謂何都不曾細述。


    神尊卻記得。人人都以為蒼後薨逝在前,邊亂在後,其實不然。隻是兩道消息同時傳到安國,甚至最初的躁動並非起於安蒼二國。時逢安蒼二國之間的鄰國月出內亂,叛軍與月出國親軍隔楚江對峙,月出國分裂為南月出與北月出,南北雙方各向安蒼二國求助,出於戰略考慮,二國國君皆應允——兩軍雖不在各自本土交戰,安君令顧燕卿為主將,蒼皇亦派出伏龍將軍赴楚江。


    聽聞兄長至楚江,雖兩軍不同陣,顧照卿仍央了夫君想去瞧一瞧哥哥。伏龍將軍三拒帝命,上書曰:後乃安國貴女,顧將乃其兄長,惟恐其通敵,不利我軍,雲雲。


    薄奚鴻雪憐惜愛妻思親之情,不改聖命。


    前夜正逢三月三,上巳日。不知怎的,今年西華城尤其寒冷。浮生命人在宮中張燈結彩,搭了台子,請了一班人來,中有一戲,盛行於民間,名曰《酒下牡丹》,其作者不可考,傳言說是這作者做了一場夢,醒來將其記錄,情節離奇。大略講的是一個平民女子遇鬼族中人,克服重重艱難,最後圓滿結局的故事。場中有樂女奏琵琶,一笑極愛。一笑偏頭向夫君,笑言,“若有來世,我也想做個男子,奏這琵琶。”


    浮生也笑,“那我一定要聽一聽。”


    匿於紅燈彩緞之外陰影中的葉泫芝與孟無湘相視一眼,心中一震,想的都是昔日曦生撫琴之貌,那男鬼四處尋妻——


    命運如此玩笑,此二人今日所言,俱已成真。


    次日,雞鳴便出。


    此去楚江顧九不曾帶子女,除了貼身隨從,隻帶一貓一劍,撥一小隊人馬隨三軍赴楚江。臨行時薄奚鴻雪領著嫡親的子女們,六個孩子大的小的按個頭兒整整齊齊站了一排,泣涕漣漣地與母親揮手作別。


    薄奚鴻雪緊牽愛妻素手,因早知宿命,此次難知歸,顧照卿依依不舍,當著眾人迴以一個纏綿繾綣的深擁。浮生隻當她不舍離家,輕撫她發頂,“阿照,你快些迴來,夏日的半邊蓮盛極,我們帶著孩兒們一起看一看。”


    她應下,便踏入車中。葉泫芝眯眯眼,算作招唿,近來他愈發像隻狸奴兒。


    顧照卿這頭隨主力軍一路進發,不必贅述。


    帝後情深,早已為眾臣耳聞,如今見陛下凝望三軍至遠不可見,才暗暗叫苦。有幾個老臣幾乎站不穩,薄奚鴻雪見了,沉吟片刻,“諸老該多注重身體,勤加鍛煉才是。”隨後才遣散眾人,擺駕迴宮。


    蒼皇陛下一顆心半懸,瞧著戰報頻頻,勝敗參半。薄奚鴻雪能得後世英宗之廟號,足見其並非沉淪兒女情長罔顧大局的昏君,可捫心自問,他有愧。批複沙場搏命的將士千裏加急遞送來的戰報奏折,總會分心惦記起案頭另一端的家書。即便並無要事,見了字也覺欣慰。那上乘的薛濤箋被他摹挲得起了毛,小別這一陣,浮生重嚐了情人離別之苦,輾轉反側,像初初相遇那般滿懷相思。


    顧一笑的信半月來一次,卻是每日提筆一封,為節省物資半月才使人送來。每封信先喚陛下,開頭都寫:“阿照今日甚思阿雪與孩兒,不知阿雪可忙中偷閑想起我?”後頭便是講一些日常事,囑咐留在西華城宮中的夫君孩兒天熱防暑,三餐多食,對浮生與六個孩子依次惦記一番,落款皆為“君妻笑笑”。


    薄奚浮生也每日一封信,等到半月而來的信使一齊帶走,每封信先喚顧小姐,也是開頭不變:“阿雪今日偷得半日閑,芳花漸盛,欲早邀吾愛同賞。”後頭寫一些當日孩子們的小事,諸如孩兒思母,勤奮讀書雲雲,再在裏麵夾上幾瓣開得正好的時令花,落款“卿愛浮生”。


    西華城與楚江的傳信使走了十幾趟,原本壓在蒼皇陛下案頭的幾摞信已然擱不下,於是暖閣的書房中又添了一張桌案,專門放置皇後的來信。他日日盼她迴來,最近一段時日有些失了耐心。大抵因為此時半邊蓮花期將盡吧。楚江戰報已有二月未曾上報,薄奚浮生哄睡了兩個最小的兒女,在燈下展紙提筆,“顧”字還未寫完,便有人來報:楚河那邊的信使來了。


    浮生一怔,筆尖的墨滴下,洇透了紙上隻寫了一半的“顧”字。


    此次的信使是個生麵孔,一進來便屏氣凝神,輕手躡腳。浮生習慣地向他腰間信匣看去,空空如也。蒼皇陛下這才留意到這信使塵灰滿襟,按理不該入宮。


    信使惶恐不已,伏跪下來,將唯一一封書信高舉過頂,“陛下萬安,千裏加急的書信,楚河大雨決堤,深穀成淵,皇後娘娘沉淵跡不可尋,還請陛下節哀。”


    薄奚浮生臉色煞白,登時隻覺血液逆行,動也動不得,半晌稍有知覺,看向帳中安睡的一雙兒女,抖著手親自接過那書信。方展信紙,幾瓣枯花落地。


    陛下:


    阿照今日甚思阿雪與孩兒,不知阿雪可忙中偷閑想起我?


    臨行阿雪送我時,約我歸來看花。近日楚江兩岸綿雨不絕,直逼江堤。江陰三十裏有一深穀,穀邊有一櫻樹,河水倒灌,成一白淵。先前戰事稍歇,我與侍人去拾花——而今水勢高漲,恐難如期而歸,故而贈君一枝櫻,且作同賞。


    往日不提軍情政事,隻顧小家,非阿照不憂,實不忍為阿雪添愁。楚江風光好,然月出百姓骨肉分離,或勝或敗皆不可喜。君王之謀我非不知。二哥、伏龍將軍俱受君命,兩岸勢力各取所需,唯將士與百姓深受其苦。洪水突來,戰事全歇,兩方駐軍建堤治水,引水入穀方得生機。阿雪與我育有兒女,百姓將士焉無?自古一將功成萬骨枯,千秋帝王業英魂鑄。我與阿雪故國相爭,幸而未到兵戎相見之刻,我心甚慰。


    我身衰微,愈憶君與孩兒。上月天大寒,本存僥幸,豈料偏逢楚江水瀉,地搖山傾,又引舊日傷重發,心痛難忍。然大水淹道數月,糧草猶不濟,況乎藥石?諸兄長與伏龍將軍非無相救,實無續生之緣。望君三餐如常,保重自身,若阿照不得歸,孩兒仍有庇護,平安健康。


    胸有千言,下筆寥寥。力盡筆難持,望浮生知一笑之心。


    君妻笑笑


    十月初四於月出國


    薄奚浮生後退一步,”這信必定是假的,前幾日信使才走,十一月的書信朕早已收到……你可知欺君該當何罪?”


    信使伏身不敢起,“小人不敢欺瞞,陛下最近所見信使是否都為同一人?皇後娘娘早見水勢不可遏,因怕陛下過分憂慮,於是將書信提前寫好,使驛站定期派人至西華城。原以為至多兩月便可攻克時艱,誰知不久山體崩塌,哀鴻遍野,我軍軍心渙散,皇後娘娘病體不得醫治仍協伏龍將軍共穩軍心,引水入穀,築楚堤,賑民災。娘娘兄長顧將軍也萬般無奈,隔岸相望。”


    蒼皇陛下不作聲,那信使又道,“這封信是皇後娘娘尚在時所寫最後一封信,囑咐小人三軍穩固水患平息,路上再無餓殍才能出發……”


    後頭這信使再有什麽言語薄奚浮生都不曾聽聞,他毫無征兆地栽倒下去,身邊人圍繞上去,宮婢驚慌起來,喊來李病無。被驚醒的皇子公主哭喊,宮室內一片混亂。


    李病無急急趕來,一探蒼皇鼻息,微弱近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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