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雲壓城,一隻白鴿掠過還未睡醒的城牆,又拐了幾個彎,落在一間破屋爛瓦旁掛在晾衣繩的一隻破布口袋上。它歪起腦袋,看向正洗菜的襤褸男子。


    “來了來了。”他放下手中的菜,拭了拭手,泥汙的麵上是鴿子熟悉的一雙眼睛。不過往常它都習慣在這人頭盔上啄兩下,今日沒有,隻得撞了他滿是泥塵的額頭兩下,之後開始抖毛。


    瞧著這小東西如此嫌棄自己,男子無奈地笑了笑,隨即從它一隻腿上取下密書。


    “阿照歸家了。”他道,“還畫了幅域外山河圖,與蒼國承天教聯合,好一個化險為夷,圍魏救趙,裏應外合。不愧是我妹妹。隻是……這婚事,”他蹙起眉,“阿燾,我們得速戰速決,否則趕不及迴去觀阿照與顏小侯爺的禮。”


    顧家三郎在漏風的破屋棚裏應了一聲,不久探出個同樣辨不出本來麵目的頭來,“二哥你說什麽?”


    論驚異,顧燕卿不在三郎之下。在幾這個最為年長的哥哥眼中,五郎顧煦卿及其以下的弟妹都還是孩子,何況是最為年幼的阿照。顧二公子敏銳地從幼妹這一樁突來的婚事中嗅到不尋常的味道,“戰事曠日持久,前朝生了變故也未可知。”


    這戰事起,不是一兩日。顧家幾位稍長的公子都有軍職在身,且固定換地換班,安國疆域遼闊,邊界線綿長,四麵八方都需鎮守。顧慈雖屬文職,但也不是文弱書生,刀槍棍棒斧鉞鉤叉都拿得起。文武兼備,勇謀兼善,諍言順耳。顧慈眾多子女中,除卻年幼的五個,大郎熙卿向道,三郎燾卿孤勇,四郎烈卿善謀,也隻有顧燕卿最肖其父,且隱然有超越之態,也就成了在奔波於東北西北一線邊陲的四位顧姓武官裏,敵軍眼中釘肉中刺中最令他們咬牙切齒的一個。


    顧燕卿行軍詭道,常以少勝多,出其不意,敵軍若聞顧二郎之名,不曾開戰,氣勢便輸了大半。


    不說那一批又一批欲取他人頭得軍功的刺客,便是東夷那位皇太女,自打來了前線,因探得先前承天教身旁那名衣如晚霞的女子竟為顧二郎親妹,恨自己因小失大,一無所獲而憋著一股氣,更將生擒顧燕卿視為第一要務。蒼國前線武將並無換將製,她總攬兵權,命西北東北一線將士自兩端向中央推進,且在此途中欲重分國界。恰巧當時二郎與兄長在一處,覺有異常,催促熙卿觀天象推算,再結合各處兄弟匯集來的軍情,早早地預判了薄奚潤歡的野心。


    所謂顧二將軍不知所蹤,不過是個障眼法,以迷惑敵軍。蒼國大軍來襲是有先兆的,二郎早早做了部署,他滿麵塵土藏匿在尋常將士中,三郎在一片混亂裏喊兩聲“二哥墜馬啦”“二哥你在哪裏?”便足以令人相信,昔日淡然運籌帷幄的顧燕卿於一場數十萬的偷襲中不知所蹤。


    薄奚潤歡確實相信此事,卻愈發心慌。安軍後撤入山,顧燕卿憑空消失,可她卻不敢再向前推進。她這一次是冒了險的,戰略縱深,從西至東,士兵的補給與體力都不能保證。何況一個不知身處何處的強大敵人,比正麵相抗變數更多。安軍就窩在山中,蒼國士兵並不熟悉地形,幾番搜山都不得尋。若一把火燒了,那麽順著風向,本國也必定火勢難控,得不償失。


    隻是各處軍情頻傳喜訊,令她欲再搏一搏。皇太女想,看來這顧燕卿也沒什麽本事,怎麽就讓底下那些糟老頭子怕成那樣。薄奚歡潤在營地踱步,心躁正盛,殊不知她各地傳遞軍情的信鴿比她更甚。顧燕卿尋了處南來北往的必經之地,搭了個破屋棚,養了一堆的鴿子,提前與各地通信,自然也傳了家信報平安。他每日吃飽喝足將蒼國鴿子腿上的信件換成自己的,與眾將士靜待時機。


    薄奚潤歡對著空山僵持了半年,不知顧燕卿今日收了兩封書信,也是該收網的時候了。等顧燕卿到歸家,天氣也暖,就能看著一笑出嫁了。若是不考慮與邱意遠顏杏夫婦的相見尷尬,倒也是門十全十美的婚事。


    左右兩翼的軍情自然不如皇太女所見,正如她所擔心的,戰線過長,補給不及時,將士又不熟悉地形,安軍誘敵深入,且打且退,最後全麵包圍。大國對弈,妄想吞並,實屬可笑。


    按著顧二郎設想,除皇太女此處,各地將軍必定還必定傳信蒼國朝廷,這是他攔不住的,而蒼國陛下必定會下令薄奚潤歡迴朝,或收了野心講和。而蒼國同樣地獄遼闊,從邊關到蒼國皇城,再從皇城到此處,加上蒼皇考慮的時間,即便加急,最快也要半年。


    如今半年已到,包括顧氏兄弟與顏侯在內的安國武將漸成包圍之勢,蒼國皇帝的諭旨也正在路上。


    顧二郎照著從兄長那裏學來的一點皮毛,看準今晚是個好天頭,待斜陽日暮,人走在路上沒有一絲影子,便點了幾支煙花,飛入半空,示意散布各處的將士行動。


    一入敵營,四處頓時燈火通明。


    從營帳裏走出來的哪裏是什麽皇太女?這張臉,顧燕卿是見過的。約莫有個十年,在曇城的顧府門外和懷情樓裏。而今,旁人都喚他太子殿下。


    那人道,“顧二公子,好久不見。”


    皇太女確然在此,不過被綁著,口中塞著白布,屍首歪斜地地倒在一處,死不瞑目。


    這日三更天,薄奚潤歡正因壯誌難酬而輾轉反側,忽聞外頭一陣馬蹄聲,而後是竊竊私語,正側耳,一個渾身是血的親信爬進來,話還沒說幾句,便指著外頭咽了氣。皇太女心下一驚,慌忙著衣出帳。


    外頭來的不是顧燕卿,而是蒼國陛下死裏逃生,前來索債的第六子。前皇後薨前,拚勁最後一絲力氣,聲嘶淚下地喊道,“我兒浮生速走!沈先生安鷺快帶太子走!”


    薄奚潤歡絕不會天真地以為她會放過自己,她窮途末路,直唿其名,“薄奚鴻雪你可是要謀逆?!”


    沒人迴應她。重獲太子之位的薄奚鴻雪一言不發,目光也不再偏向她,似乎瞧她一眼都令人難以忍受。四處起了燈,她才看清這個同父異母弟弟的臉。他昔日古銅的膚色因養傷久不見陽光而成白皙,那雙眸子裏的光,比雪中的劍還要冷。他揮揮手,手下人將薄奚歡潤綁起來。


    廢太女扔在語無倫次地叫,“你才是謀逆的那個!你與顧燕卿的妹妹關係匪淺,你如今怨恨我,是不是還因我攪亂了你們?她助你,不過是為安國,薄奚鴻雪你該不會是動了真情還想娶她過門吧?你做夢!她乃貴門之女,母為公主,父為公卿,兄為大將,你區區民婦之子……”有機靈的,團了一塊白布堵上了她的嘴。


    被戳中心事,太子殿下的臉色愈發地如名,看起來蒼白且冰冷。


    若非太子隕命,蒼皇是不欲另立新後的。欠了人的,是要還的。命如此,情如是。


    “你這東夷人說什麽?!”顧三郎怒而拔劍,被二哥按了迴去。


    雙方談和,顧熙卿破例用了秘術先行傳信與陛下稟告,謹遵陛下口諭與蒼國一方商談,同時鴻雁傳書迴曇城,後陛下旨意到,諸項事宜皆與口諭同。


    和談並非一紙文書那麽簡單,兩國對弈,非要拉扯一番。此次雙方各有分寸,倒也不至於用上幾年,從寒露到驚蟄事項商議已接近尾生,出奇地順利。顧家四兄弟除顧四郎輪守之地太遠,不曾參與,其餘三子皆協助顏侯,各盡其力。時日流轉,眼見婚期將近,顧熙卿先行迴京照料,留兩個弟弟在此收拾尾聲。顏侯本以為可以蓋章畫押,結果來了這麽一出。


    場麵一時僵在這裏。


    顏侯不想起正麵衝突,便示意二郎。


    “未承想,我兄妹竟能使蒼國太子與皇太女都上了心。”顧燕卿無奈一笑,“殿下,和平休戰確為我輩所求,但我們絕不會拿妹妹來換。”他嚴肅起來,“即便阿照自己是願意的,太子殿下也真心與我顧家議親,也要上報朝廷請陛下定奪,封阿照為公主,才合規矩。可如今山高路遙,恐怕是來不及了。”


    “本殿不急於一時,何故來不及?”


    “去年寒露前,顧某等收到家中來書,道是小妹已覓良人,婚期定在小暑……”


    後頭顧燕卿再說什麽,他全然不進耳,全身血液幾乎凝住一般暈眩,恍惚記得他策馬而出後,顧家兄弟很快追來,此刻耳邊盡是風聲。


    而收了心的顧九小姐每日逗貓練劍,老老實實地等著出嫁,卻在婚期前半個月聽到一些風聲。


    先是大哥告了假,提前返家,因他在薄奚鴻雪提出和親前啟程,並不知後頭這些枝蔓。但他路上夜觀星象,又為小妹姻緣起了一卦,便測出這些事端。既然顧煦卿測得,烏虛舟也測得。他老人家閑來無事,依安國習俗給徒孫女起了一卦,顧照卿邊聽撥弄烏雲豹毛茸茸的爪子,見他笑意漸無,緊縮眉頭,末了來了句,“雖有波折,也算得償所願。”此後這位烏先生便再也沒提過此事。


    顧九猜,也許這門婚事並不如意。可是那也沒什麽打緊的,不如意之事也不止這一件。比如,歸家幾月,她還是恍恍惚惚,時常忘記阿薛早已不在,喚了他的名字,也不再有人應。起先那幾日顧九也曾動過風流年頭,可是跟著哥哥們走**康坊,便見昔日懷情樓之處又重新起了一座高樓,“東舟徐行月露缺”枝殘花敗,其中又不免勾起關於柳扶雪的傷情。阿薛也再不會靜靜地守在一旁等她迴家了。


    離愁別緒一齊湧來,顧一笑便窩在府中,寧可在家中與那三位不現人形的故友閑聊,偶爾也肯讀書,不再流連風月了。她一向不關心草木,自然也不會察覺院中突然有棵才發芽的桃苗。


    她白日裏不敢小憩,閉眼後的黑暗總是會讓她想起在白壁山中的那一日。


    至白壁城地界,馬蹄踩雪,柳扶雪解下大氅為她披上,顧九捧起他雙手哈著氣為他暖手。顧照卿餘光瞥見阿薛與安鷺頭挨在一處,阿薛一貫沉默,卻與安鷺頗為投緣。顧九看出他的心意,想著改日問問安姑娘,若二人心意相通,或可結親——便是此刻,一支暗箭破雪而出,從柳扶雪頜下胸前擦過。而後眾箭同發,少說有百十,一並向顧柳二人來。


    一黑一紅在雪中分外顯眼,弓箭手與刺客兇相畢露。阿薛反應不如平時快,見安鷺這裏並不危急才趕去阿照身邊。他到時,阿照早已抽出佩劍,上麵不知沾了幾人的血。她武藝雖不如哥哥們和柳扶雪,自保也是綽綽有餘。


    薛道微本人不起微瀾,裏頭的桃仙卻是大驚。他分明瞧見那一直呆在顧九小姐懷裏的烏雲豹伸了個懶腰,對此事等閑視之,甚至扒拉一下那把傘,讓薄奚尾生給自己擋風雪和人血。興許是察覺了昭福元神波動,他遞來一個眼神,仿似地獄勾魂使。也許經此事,顧照卿無礙,薛道微卻死期不遠了。昭福這樣想著,覺著有些可惜。這小子可是好不容易才喜歡個姑娘啊。


    不過,眼前除了念著超度道文的孟無湘,還是薄奚尾生更慘一些。“神尊,您還真是不客氣。”


    “渡川神君說笑了。你如今也就這點用處。”


    薄奚尾生無語凝噎。唿唿嗚嗚的風聲裏夾雜著兵刃交接骨肉破裂,刺客中有個眉目間令柳扶雪極為眼熟的,柳教主才知為何這幫人為何死追不放。晌午日頭好,那光被雪映得分外潔淨。皇族圖騰的車駕停在不遠處,裏頭的貴人雖隻掀開一角,但那一半側臉他絕不會認錯。當日倉皇迴顧,母親的血正濺在這上頭。


    遠離她,她才會安全。他沒有時間解釋。


    他高喊,“顧小姐嬌生慣養,想必與在下同行吃了許多苦,在下先行一步,後會有期。”


    刺客隻見目標扯了韁繩,疾奔向白壁城中,他一動,他底下那些人便也跟上,除了安鷺。這邊纏鬥一時難休,顧九這方暫時落了下風。好在刺客們及時察覺,湧上柳扶雪撤離方向,柳教主殺出一條血路,逃了。而這正是烏虛舟所見一幕。


    顧九當時隻覺渾身冰冷,卻不是因為冰雪。安鷺護她一側,阿薛被俘,手下的人死的死傷的傷,她得想辦法讓大家活下去。


    然而這位貴人並非守信之人。


    約定的時日還未到,她在城中客棧便不耐煩起來。想著砍幾個人頭懸在白壁城前,給承天教教主一個驚喜,看來看去,頭一個便相中了安鷺。


    “我殺薄奚鴻雪一個通房丫頭,也夠教他難受。他不是為了救你,從曇城直奔照雪城嗎?”轉頭又對顧九雲,“這位顧小姐也生得不錯,想必是服侍得也不錯,可他不過是一個被廢的太子,你跟著他,風餐露宿,如此辛苦,他不還是背棄了你?本宮可憐你,下次再殺你。”


    幸而薄奚潤歡眼中隻有前太子,若她當時知曉這個顧小姐與顧燕卿同出曇城顧氏,恐怕顧九定會血濺當場。


    她這一番話下來,安顧薛三人沒有一個臉色好看的。尤其安鷺,臉色如張薄紙。那刀砍來時,痛未如期而至,那刀正砍在一把飄起來的周身發光的傘上,被繳的一把刀也自顧動起來,首先就割斷了開了想以身擋刀的薛道微的繩子。顧九小姐懷裏那隻烏雲豹行蹤飄忽不定,一爪子就劃開顧九的束縛,道,“你們這些白骨埃土也敢碰本尊放心上的人。”顧九小姐與隨從們得了自由,瀚寧宮的人以為妖魔入侵,一時大亂。


    皇太女以為,顧九必定恨安鷺。便趁亂隻要安鷺人頭,其餘人自可去。然而顧九卻紋絲不動,甚至側身護住了所謂情敵。那吐人言的烏雲豹露齒兇了瀚寧宮的主子,一掃尾巴,一把普普通通的遮雨傘擊碎了客棧一根無甚緊要的柱子。


    薄奚尾生有結界護著,毫發無損。一陣埋怨葉泫芝不提前打招唿。——就連傘也能說話,唬住了許多人。


    但這許多人中,不包括沈成禮。他忠心為主,家中長輩又為薄奚鴻雪棄屍風雪,眼裏心裏都是取安鷺人頭,誘薄奚鴻雪,以報家仇。他一劍刺來,被阿薛擋了迴去。


    桃仙大唿痛極,這薛道微一直衝在顧九前麵,渾身大傷小傷,方才又添了一道。即便顧九急急取出丹藥,緊急為其包紮,也是難忍的。這一番英雄救美,令安鷺更為心動。隻是可惜。昭福還沒忘記自己為何元神來次。


    沈成禮傷不如阿薛重,纏鬥下來,阿薛落了下風。安鷺被他緊緊護著,毫發無損。顧九接住他二人,提劍對上沈成禮。


    除此以外,眾人被烏雲豹鎮住,“誰敢動一動,本座拿他的人頭盛酒。”


    最後,阿薛的血不似旁人噴濺而出,它一股一股地流出,沾染在顧照卿的紅裙上,腰間,胸口,肩頭,背上。血液殷透了衣衫。沈成禮功夫深過顧九不知幾多,顧九堪堪接過幾招,便退再退。不多時沈成禮劍光一閃,安鷺哭喊,阿照聞阿薛骨肉破裂之聲,隨後阿薛直直地倒在她懷中,“……阿照,別……別扔下她。”


    阿薛的頭歪在阿照肩上,唿吸漸無。


    桃仙也痛極,暗唿,“阿泠。”


    沒有人迴應。


    再後頭的事,阿照不願憶起。


    直到她著了嫁衣,當了新嫁娘,紅妝十裏,送親迎親的隊伍蜿蜒皇城,她的轎子卻當街被人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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