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雪酒樓四層的客居中,有一扇推門留了一條縫,薛道微守在門前,裏頭有女子佇窗而歌,歌聲時時穿過門縫入耳。


    “……所向悉破亡。斬截無孑遺,屍骸相撐拒。馬邊懸男頭,馬後載婦女。長驅西入關,迥路險且阻……念我出腹子,胸臆為摧敗。既至家人盡,又複無中外。城廓為山林,庭宇生荊艾。白骨不知誰,縱橫莫覆蓋……”


    女子身旁仰麵平臥地上獸毯的男子眼還未睜開,便去摸腰間佩劍,這歌聲便停住,“扶雪大美人,你醒啦?”


    臥在地上來查看男子狀況的顧九托腮歪頭,嬌憨一笑,敲了敲手中劍,正是柳扶雪平日係在腰間的。


    柳扶雪意識迴複,欲奪劍,卻覺全身無力,又躁又熱,一番費力也不曾坐起,急熱之下麵色粉中透紅,衣領翻扯得大開,額間沁出汗珠。大美人蹙起眉,眼睫好似半遮露珠,汗濕鬢發落於白頸,發帶鬆散,雪齒殷唇急促唿吸微張,兩手青筋空握獸毛,身子斜臥狐毯,好一幅風情。就連那怨懟的眼神都軟綿綿的像是嗔怪。怪勾人的。


    顧照卿瞧得入迷,連灌了兩杯茶,挪騰小碎步探出一半身子問外頭,“阿薛,問問安姑娘,她這下的是什麽藥?”


    安鷺的堵口布被扯下,蒼白著臉,“是索歡。”


    這種藥,顧九流連風月,是曉得的。多是給青樓裏不聽話的姑娘小倌用的。粉末狀,入水即化。服此藥者,先會暈過去,然後醒來,周身發熱,開始動情,行動不能自如,最後才可行動自如,但此刻處於最動情時,在一般情況下已得了樂趣,也就任人擺布,甚至反客為主。故名索歡。


    顧照卿此前隻當是迷藥,未承想是這種東西。思及這索歡原本是要用在自己身上,更是一陣後怕。


    可憐扶雪大美人楚楚動人,不忍他受此折磨,於是顧九與他攀談起來,“大美人,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麽圖謀?”見他不語撇過頭去,又道,“要不,我給你叫兩個姑娘紓解一番?”柳扶雪怒而視之,顧九卻以為是不合他口味,“小倌也可。就是不知你受不受得住……”


    地上皮毛柔軟,暖爐熏人,大美人身上滾燙,但意識漸漸清明。他依稀記得,他不敢直視顧九小姐的眼睛,緊張得抿了一盞茶,對坐人問,“美人教主,您覺得這茶如何?”


    此時開始他已昏昏沉沉,還不曉得迷煙的解藥與安鷺的索歡都塗在杯口——自然,這兩位各自也不知。


    顧九將兩杯位置互換,這才有了這樣的場麵。


    美人教主昏迷前的記憶停留在有狸奴兒踩過的觸感——正是通人言,為顧九傳遞情報的那隻烏雲豹。


    可控的真實慢慢恢複,柳扶雪卻對自己生出厭棄——不是因計劃落空,而是為此刻與昔日落敗後的狼狽,還有一絲心思被察覺的惱怒。身心之痛,令他羞憤之下,眸子像過了一遍星河水,四周起著胭脂霧。


    “怎麽哭了?”她聲音近在耳畔,幾縷發香撥癢了他領口附近的肌膚,像過電一般,加快了扶雪大美人的心跳。顧九的一隻手來探他額上溫度,“好燙。”另一隻手又拿了帕子去擦美人淚,“阿雪不哭了……”


    “阿雪”這樣親昵的稱唿讓美人緊繃的弦徹底斷開,霎時顧照卿隻覺眼前一黑,天旋地轉,被壓得喘不過氣。兩人的位置也如茶杯那般調換了。


    窗子外隱隱約約傳來一聲“喵嗚”,就再也動靜了。而顧照卿這般看似風月場浪蕩子,實則純情佳人,當下去推,卻推不動。


    熾熱的氣灑在阿照細嫩白皙的脖頸間,她掙不脫,被禁錮於獸毯上,隻覺得全身都是軟的。也說不出話,她的唇舌被撬開,連唿吸都是費力的。美人側顏靠在她心口,哀求道,“顧小姐,幫幫我。”


    是夜,風疾雪厚,烏雲豹蹲坐在窗簷下,時不時地抖一抖毛上落雪,臨近天穹破曉時踮著腳去扒拉一把傘。


    “起來。”熠鉉道。


    薄奚尾生結結實實地挨了幾爪子,見狸奴兒露出尖刃,才不情願地出聲,“神尊有何吩咐?”


    熠鉉不理,一爪子將傘拍到地上,搖起尾巴,“喵嗚”一聲。


    裏間被這聲響驚醒,顧九猛地欲起身,不想被腰間橫著的一條胳膊攔住。還未查看,卻聽外頭又是一聲響。


    烏雲豹優雅地蹲坐著,居高臨地瞟了幾眼跌在下頭的傘與劍,將孟無湘與薄奚尾生的哀嚎當做風聲,平常無視之。


    孟修士是神族太子之血凝煉,又道行不淺,化作一劍,除非劍碎,平常小磕小碰均無大礙。但尾生不同。他先前被刺殺,在霍蕪那裏撿了一條命,如今化作一把傘,柔柔弱弱,不如刀劍堅固,當下“哎呦”一聲。


    “殿下可還好?”孟無湘習慣性地想從口袋裏掏出橘子安慰一下薄奚尾生,可惜不遂願。


    白裙掠過,隻著中衣的顧九小姐拾起東西,放歸原位。且對能言會語的器具毫不訝異。


    被貓爪推落的兩位大抵也清楚了為何老神尊以此泄憤——顧照卿脖頸上分明有可疑的紅痕,隱隱約約露出的一雙玉腿也是如此。尤其腳踝,左右兩邊皆套了一圈“紅繩”係足,豈不令人浮想聯翩。


    旁人以為熠鉉是因醋意使了性子,唯有他自己曉得,顧一笑的命運正是從此事開始徹底發生轉折。顧家九小姐心中自此又多了一個人,情每深一分,日後得知真相而拔除便多痛十分。熠鉉為無能為力氣悶,顧照卿的小字是父親顧慈起的,懷著對女兒平安康樂的期許,隻可惜辜負了好名字。


    阿照摸了摸狸奴兒毛茸茸的小腦袋,“太頑皮了。”語氣輕柔,未有怪罪之意。言語間薄奚尾生隻覺一陣溫暖,阿照又一次打開了這把來路不明的傘。


    所謂傘可知過去,自然不是指某人的迴憶,而是真正的,第一世的顧照卿的經曆。虛空之主,操弄時空預知未來是本職,他將術法實體化,略微顯露在薄奚與孟。


    先前開傘,是個意外。顧九公子在此一一叫來樓中人,男女老少一並過了一遍,看似幾曲便換一人實為放蕩,或是時不時地換人伺候,一派刁蠻無禮,卻是有一番謀劃。她花了幾日幾乎將這裏每一張臉與每個人的性子都記住了,分散了樓中人大半的精力注意力,便宜自己手下人行事。


    這其間,並非未曾有人起疑。那個叫安鷺的姑娘是個機靈的,且因與祖國同姓,顧照卿對她多有留意。安姑娘說話時,帶著幾分丹京舊時的腔調,顧九想,大概她的主人家是曇城人,可她又與這一幫出自蒼國的教眾攪弄一處,其中必有隱情。


    不知何故,安姑娘也對顧九小姐尤其關照。尤其是聽聞去年顧九為舅舅賢王送了一座木雕美人為壽禮之後,愈發殷勤。


    “……當時丹京還未變作曇城,我隻見過鍾君姐姐幾麵,那時我還小,不懂什麽情啊愛的,隻曉得她是自請和親。那時戰事吃緊,物資匱乏,小顏侯都去了前線,我那皇帝外公還是花了大手筆,我記得送親的隊伍又長又鬧,城郊都聽得見那鑼鼓鞭炮,她坐在轎子裏,也不知是哭是笑。”


    “我四處尋了好久,工匠是不乏好的,可鍾君姐姐的畫像卻尋不到。後來重金懸賞,也許是那人見我誠心,並未受賞金,那畫畫得惟妙惟肖,他舍不得出手,隻是借畫一看,還要我送他一座木雕,也許是鍾情姐姐的故人吧。”


    “四皇叔見了我的賀禮,當場眼眶便紅了,我之前鮮見他這樣失態,他說什麽悔不當初,我卻也不知他悔些什麽。”


    行事前夜,酒酣間半夢半醒,顧九便與安鷺說了許多話,後來暮色深沉,枕在美人膝睡了過去。


    晚來風急,風聲尖銳,不知哪裏吹來的一塊石頭,破了紙窗,冷風灌進來,吹醒了阿照。安鷺早已退下,獨她一人在屋內。伏在她裙邊的烏雲豹瞧著她迷迷糊糊撐開傘,欲擋冷風。


    薄奚尾生感覺到溫度,喚她,“阿照。”


    會說話的傘與眼前的場景令顧九睡衣全消。


    那把刻著“尾生”二字的傘,從名字到聲音無不深情,但當撐開傘,卻見了一幅奇景。隨著“喵嗚”一聲,自傘為中心擴散開一陣淡光,風聲猶在耳,顧九一腳踏進光圈中。聞聲而來的薛道微阻攔不及,也一道踏入。


    桃仙正歇息,卻被薛道微驚醒,不同肉眼凡胎,因神力溢出,幻形鬆動,昭福元神所見,除熠鉉仍為烏雲豹,其餘器化二人皆為本相。


    孟無湘靜靠白壁,薄奚尾生半懸空中散發神光,神光中映出顧最初的九小姐。暗控一切的烏雲豹瞳孔圓亮,發幽光,他問掛於壁上的佩劍,“你猜,阿照會何時拔劍?”


    “前緣早定,神尊應當是瞧過的。”


    傘中世界——或者說是神光中映刻的虛像中,正顯現著原本的顧照卿所經曆的。為了盡最大可能不更改阿照的命數,也因先前的日子並非敖曦生身隕之後魂魄轉迴經曆,故而並沒有出什麽岔子。那縷龍魂,並不知自己已經度過兩生,迴到前世,麵對同樣的事情,做了同樣的選擇。虛像是從曦生落白淵為始,至綠洲拾狸奴為終的魂魄經曆。前世顧照卿拾貓兒確有其事,那貓兒確是烏雲豹,傘與劍也確有知曉過去未來隻能,隻是功能簡單,約莫相當於用作占卜的龜殼,最大的變動便在此。前世這些都是機緣巧合之下,安慶學宮宮主烏虛舟所贈,而現世尚未得遇烏虛舟,此為變故一。


    先前昭福附身薛道微,雖破時空,卻不能自主,不能左右前事。而熠鉉及薄奚與孟替代了原物,令原有事時間發生變動,還讓顧照卿看了一場虛像——以顧九小姐的聰穎,漸漸地看出一些門道。起先她隻當是迴憶之事,但總歸有些細微之事不同——哥哥們每次出征的時日,阿薛每次隱身的方向,柳扶雪每次送飯的時辰,皇後姨母假笑的弧度,躲避追兵時大雪的深淺,甚至近來歌姬的曲目也不盡相同。尤其變化的,便是那隻烏雲豹以及與其同時出現的這兩件器物。


    “狸奴兒。”顧九喚。“我不想再看了。”


    熠鉉散著幽光的眸子看向她,“阿照。”


    “你為什麽,要來到我身邊呢?”烏雲豹動動耳朵,虛像畫麵戛然而止。“世人行止,皆有所圖,或利或權或一時之快,”顧九撫它頭毛,烏雲豹又抖一抖耳朵,“你是想告訴我些什麽呢。”


    眼見狸奴兒蹭蹭她的手,昂起頭凝望著她,熠鉉實在無法迴答。他並不擔心若講清前因後果難得阿照信任,但曦生在前,他不能讓他前世今生都受困於此事。


    同他一般想到曦生的,除卻化作傘的薄奚尾生與一直不得橘子的孟無湘,還有與薛道微所有感知相通的桃仙昭福。方才虛像一出,昔日刻意模糊的記憶一並湧上,即便此刻是元神之態,他那本不存在的心,一陣隱隱作痛。睡道草木無情?迴憶起阿泠之形滅,櫻落之決絕,他不得不正視原本一心複仇的自己,是真的為摯友之隕滅而悲慟。他曾經怯懦地躲避這情誼,如今故土如昔,每一處生機都浸著白龍之骨血,岸邊再無櫻樹,世上也再不會有一隻小龍與他並肩而行,以性命相托。一滴淚遲來,落在他不存在的衣襟。


    烏雲豹揮揮爪子,窗紙複原。“阿照,天道有常。我能為你做的太少,但我會永遠在你身邊。”熠鉉將爪子擱在她手上,道,“無論任何時候,你都可以相信我。”


    一番雲裏霧裏,顧九小姐仍不知它是何來頭,所圖為何。卻聞貓兒又道,“我叫葉泫芝,我走過很多時空才找你。你我是舊時,隻是你忘記了。”


    “葉先生。”知道再問不出什麽,顧九隻低低地喚了一句。


    “我在。”熠鉉應她,偶爾的善心浮出,囑咐道,“同我一處的劍與傘,乃人族所化,故而能言。”


    “那這兩位也是我不記得的舊時嗎?”顧九謔言,不想果然如此。


    “顧一笑不愧是曇城第一女公子。”孟無湘難得出聲,自成個器物以來,他一直不大適應,如今接了話頭,幾乎暴露身份。“曇城第一女公子”這名頭是後人冠之,曇城女公子榜上有賢親王次女清華郡主蒼國鎮遠王妃安鍾君,顧太史幺女蒼國皇後顧一笑,攝政聖明光長公主曇韞玉及其獨女太平鎮國丹書公主曇仙才,等等。顧一笑力壓群芳,問鼎榜首。


    顧九怔了怔,望向寶劍,“曇城第一女公子?”


    “在下孟無湘,一番胡言罷了,”孟無湘自知失言,顧左右而言他,“也不知何時能吃得上橘子。即便沒有橘子,我仍是一柄防身利器。”


    薄奚尾生學著孟無湘報了名字,若是本相,他必定是直搖頭,“孟兄你前世必定是顆橘子樹。”


    身為一位盡職盡責的暗衛,薛道微一直身體緊繃,半擋在阿照身前,生怕出了什麽意外。見顧九小姐有了笑意,略微放下心來。


    顧照卿思路飛轉,略微梳理了目前的狀況。她轉頭問葉泫芝,“若我平時擋雨雪,這傘可會出現剛才那些景象?”


    “我施法依你便是。”烏雲豹小腦袋蹭一蹭阿照,暗中設了術法,眨了眨眼,“成了。”


    “那這傘便撐在此處吧。”顧照卿向這三位行了個平禮,“那小女子以後便倚仗三位了。日後安定,一笑必定栽橘林以迴相護之情。”


    說迴眼前,柳扶雪因索歡疲累,阿照並非全因葉先生的頑皮才驚醒,她心中有愧,本就睡得不安穩。


    “葉先生,下麵的人傳來消息,朝中微瀾,我想待我迴去,應當是起大風時。”她看向薄奚尾生化成的傘,“自得見此處景象,我總是想要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麽。若說傘可知過去,那應當不是我的過去。”她蹙眉,看向內間,“我心中總是不安,想看一看,最後的結局。”


    這便是第二次開傘的緣故。


    “尾生先生,我想看一看另一個我究竟走完了怎樣的一生。”


    那傘中的時間流轉,永遠地停在珚珩元年的初雪中,傘外人也有種人生路盡的解脫感。


    “多謝尾生兄。此事不能再拖了。”她迴身,將壓在燭台的薄紙取出,盡拋在燭火中,轉瞬成灰。“我顧家兒女,盡忠衛國,不畏生死。天命有道,我也有我的道。”


    孟無湘覺得,也許近當寶劍出鞘時。若非如此,何故女兒心事,聽風雪,畫河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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