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之水變為赤色,水麵之上,從應龍處散出的銀光,越雲折出,幾乎穿破這壓海烏色。可這光最終卻隻閃耀一陣子,便黯淡下去了。昭福不敢拔出那把天兵神器,眼看它染了血跡。敖泠救嬰成應龍,卻昏迷過去,將墮深海。桃仙拚勁全身氣力,將他扶住,不致下墜。正在艱難中,卻聞濯蘇冷笑,“今日虛空之主若是再往前半步,便是與我天宮為敵。”


    昭福頓感到肩上一空。那哭泣的娃娃被扔到他懷中,突然止住了哭聲。“你可以試試。”身側傳來熠鉉的聲音,與其相處這麽許久,昭福還是頭一次聞得他如此冰冷的聲音,幾乎將自己這一棵老桃樹的枝幹都凍住了,偏曦生趴在他肩上,熠鉉一手護住恢複人形的曦生的後腦,一邊喚出原炙,冰火兩重天,“帶著你的人,滾。”最後一聲,熠鉉降了神威,雖未用法力,百萬天兵與南海水族也迫於其威嚴暫時停止了交戰。


    白淵脫戰,化龍而來,見一柄神劍自自家師父後背而起,帶起一道血跡,拋灑半空中。


    熠鉉懷中的曦生發出一聲悶吭,緩緩睜眼。熠鉉為其注入靈力以療傷。


    “師父你怎麽了……”白櫻落喚他,“師父。”


    昭福抱著孩子,手忙腳亂。“阿泠……”


    “我沒事了,莫擔心。”他離開熠鉉,自站在雲頭,“葉老板,您的救命之恩,曦生無以為報。您已經做得夠多了。”傷未痊愈,卻有送別之意,“還請您離開此地,也許……我們很快就會再見。”


    熠鉉問,“你要與我從何處重逢?”他竟有些茫然。


    “看我造化,也許天上,也許冥府。”曦生輕笑,“我就不送您了。”


    須臾,熠鉉悄然離開,曦生沒有看到他麵上是何表情。熠泠彼此都知,再見之時,他絕不是敖泠,別處無長亭短亭,一聲歎息罷了。


    敖泠化為應龍令南海水族士氣大增,戰局逐漸扭住,龍主深陷其中,不得脫身,餘光瞥向長子,卻深深地歎了口氣。“苦了我兒……”


    南海大殿緊盯天宮太子,身上傷口還在滲血,便以衣袖擦拭琵琶上的血跡,持琴氣勢如執劍,蓄勢待發。“小櫻落,昭福兄,我還能勉力支撐,請兩位護好我父親,他才是南海的主心骨。”他悄悄那繈褓中的嬰孩,“這孩子該起個名字,叫什麽好呢?這世上煙埃多,不如眾人皆知我獨醉,便叫醉之吧。我想,即便是兩方交戰,太子殿下應也不會為難一個孩子。是吧?”


    濯蘇痛快應了,“那是自然。”


    昭福白淵皆不動,這番話像極交代後事,他倆無一應允。


    “阿泠,你是應龍,會比這世間山河都要長久。”草木之心突然生出幾分悲涼,“不必如此。”


    “師父,”白淵已帶了哭腔,“我會保護你的。”


    與二人的愁眉不展相對,曦生十分淡然,“若昭福兄是小櫻落,大抵不會這樣想。而今四海應龍隻我一個,這劫,也隻我一個人能擔。而且——”他轉過頭,向白淵,“小丫頭你不是一直想迴家嗎?到我瀕死無可救之時,便是白淵之地重生之時。我願為你們重昭福兄的故事,我大抵該是知道的。”


    濯蘇等得不耐煩,一劍直入,曦生重奏琵琶,四五道音波衝向劍鋒,堪堪化解。


    曦生一首捏住琴頸,一手拂袖,將昭福白淵與那熟睡起來的醉之送下,“家父便托付給兩位了。”言罷,轉頭向濯蘇。


    “有點意思。方才看你年幼,不敢使出全力。如今我可不客氣了。”濯蘇用劍,向來是神君裏的佼佼者,將這劍術用在一個初初有所成的龍仙身上,卻是不公。更莫說得了暗號的武令逐漸包圍聚攏,欲一擁而上,擒住南海大殿。


    曦生手下撚出一曲曲琵琶音,身影飛轉,琴音遍穿南海及上空。南海龍主聽得便知愛子尚在,便專心攻敵,一番廝殺,卻覺天兵少了許多,得昭福白淵左右相助,漸漸有了有轉敗為勝的希望。


    “你跑那麽快做什麽?我突然改了主意。你的琴確實彈得不錯,若你肯降我,我便饒你一命。不過這南海龍族我確實保不住的,這整個龍族,都該敲打敲打。”


    劍鋒倒影中曦生瞧見了武令正於此處聚齊,知他是分散自己注意力拖延時間,濯蘇又道,“蓬萊仙境的七空子罔視法度,兼之東海龍主——是南海龍主之父,大殿的親祖父,怎樣都不肯配合天兵共圍南海。我方才調了十萬人馬前去討要氐人殘黨,你猜東海龍主與七空子會不會老老實實交出來……”


    敖泠怒氣衝頂,雙目赤紅,曲中戾氣更盛,先前不過以求得勝自保,此刻十麵埋伏四麵楚歌,被逼到絕路,聖人也不能毫不起波瀾。一道道音波所含術法攻力愈發濃重,與濯蘇劍氣相殺相抗。然此番曦生無論攻守,皆朝東北,距離跨度之大,兵刃相接與琵琶樂音動靜之響,引起了地上各國百姓國君注意。兩人一追一逐,半個時辰不到便離了南海主戰場,一路向東北,接近東海之境。其中圍觀之人,有不明者,自也有能者。東海毗鄰蒼國一角,是安蒼二國又一交界處。


    至此處之前,蘇曦兩個漫過蒼國國境,安清學子六人——自也包括易珍初,加上薄奚尾生與護送幾人的蘭凰,迴程中也瞧見了天上這一幕。旁人不知,蘭凰卻是一眼望出,“竟是曦生公子為何與濯蘇太子?”隨即確認果是。


    聽聞如此,孟無湘與薄奚尾生當場便急了。可凡人如何追得上那兩位天上打架的,“那是東海方向。”蘭凰道,“兩位莫急。急也沒什麽用。還需等一等。”


    這一路上認出曦生的也不止他們幾個,諸位可還記得被白淵戲耍的燈蝶?他可瞧見了上頭那位正是昔日為難他的丫頭的師父。這燈蝶修為不淺,起法咒算因果,算出這是個大大的功德。於是一路向東北,拚盡全力。


    後頭武令聽從太子暗號,亦步亦趨地跟隨。曦生已覺體力不支,難過次劫。於是落在一塊礁石上,稍作休息。河伯攜河中水族相迎應龍,武令也至此。兩方一對,頓起殺機。濯蘇提劍,曦生勸說無果,再奏琵琶。河中水族先來的一批手無寸鐵,卻一身傲骨不肯示弱,前赴後繼,浴血廝殺,終令武令折半,河中水族也損失慘重。河伯戰死,河水如南海,血一般的顏色。


    這一戰,已經不是所謂收服鮫人,而是事關水族全族之戰。戰爭曠日持久,已有風聲傳出去。曦生也隻若隻是因帝姬靈體,天宮絕不會有這樣大的動作。昔日人間一至三代的墮神半神皆加入龍族一方,但龍族因與氐人族的姻親關係,失了神脈,仍舊不敵天宮,損失慘重。曦生瞧著同族的血將河海染成褐胭脂色,而自己頭發披散,原本幹淨的衣裳幾乎成了一件血衣,眼眸變為魔族方有的枯色,此河,正是鯉魚躍龍門的那一條大河。他腳點楨州龍門鍘刀,抱著琵琶附身瞧那夾著泥沙的大河,不曾舉刀,卻已屠戮許多天兵神將。在圍他一圈的天兵之外,龍族少年對麵有個穿袈裟的禿頭和尚,一時不停地念著梵文經咒,同是又暗中傳語勸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泠生身為龍族,更是所在輩分的長子長孫,自是不肯。那和尚不過是貪圖功德,以為規勸了他這樣一條惡龍向佛,自己便積攢了無量功德,借此精進修為。什麽解救世人,不過這和尚自己戴上的虛偽麵具。


    此時的狀況與桃花樹下的夢境重合了。


    “皈依我佛,可消罪孽。”燈蝶披著袈裟,念著經咒,趁著小白龍與天兵的僵持,向他施加法威。


    敖泠輕蔑一笑,“小爺偏不。”


    此時濯蘇躍入他頭頂聚集了天兵神將的雲中。而這一任的武令長行事雷厲,一落雲頭便換了一柄星石鍛打的長刀砍來,夾雜著風聲落雪,直奔敖泠。琵琶聲頻頻起,指尖彈起的音波一一接下那刀氣,一瞬六七次的刀影,進攻猛烈。敖泠接下幾波進攻,衣袖被刀氣削掉了一塊。那沾染了不知是天兵還是同族血跡的碎布搖搖晃晃,隨著新至的初雪,一道落在血紅胭脂色的大河中,漸漸沉了下去。若有人在天兵上頭俯視,便可見蒼山白雪,紅河烏雲。


    周圍的天兵緩緩聚攏,應龍敖泠被困其中。武令長兼天法司主濯蘇的刀影每次都對上琵琶音波,雙方戰鬥膠著。梵音聲逐漸小了。小白龍的長發隨風飄散著,額間突然映出的荷花印記令其麵容不知怎地讓人覺得有幾分慈悲,他耳邊盡是唿嘯刺耳的風聲與音波刀影的相擊聲,一刻不停。兩人瞬移速度不相上下,旁者隻見殘影,也隻聞得接刃之聲,幾十個迴合下來,小白龍的血衣之紅層次錯落,有幾處更殷紅幾分,武令長的袖口肩頭還有戰衣下擺都添了幾道傷痕。


    雙方僵持中暫停了相鬥,武令長背過去的一隻手向後頭做了個手勢,天法司的武令與後來的天兵隨後圍成上下兩圈,緩緩靠攏。片刻之後,武令長提刀豎劈,三方齊攻,將敖曦生困死。小白龍奮力抵禦,寡不敵眾,刀刃落肩頭,順著慣力落入大河中。


    胭脂色的水麵沉寂片刻,一道身影破水而出。桃仙一手抱著個嬰孩,一手扶起曦生。曦生額間荷花印記若隱若現,散著光,嘴角殘有血痕。


    “昭福兄……”少年一笑,摸了摸醉之的頭,“我大概是活不成了。”


    “別說話,我叫熠鉉那老頭子來救你。”昭福正說著,卻見眼前白光一閃,白淵撲在自己身前,一陣濕熱,卻看是一道刀傷,湧出大片血跡。


    “昭福哥哥……”白淵奄奄一息,“師父……”


    濯蘇收刀,“真是抱歉,砍錯人了。你們兩個是想陪他一起死在這裏,還是趕緊滾?”想了想,又道,“我應了南海大殿不殺那孩子,可沒說不殺你們。”


    昭福抬眼,他身上本也有傷,白淵除了那一刀,在南海之中也損傷不少。一股怒氣直衝天靈,“太子殿下,您莫欺人太甚。”


    天邊突然一道紅光而來,直奔濯蘇。


    “天帝口諭,太子領兵速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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