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人間那一場改朝之驚瀾已平息九百載,安國也統一安定八百年,那出力最甚的安平侯府在這盛世安樂便是帝姓下最為榮耀。


    最初是長女阿袀在曇城大勝後六年留書一封便遁世隱居,再無所蹤;再二十年,長子易珍初於安清山學成歸來,於當年文試奪魁,國君對易府始生忌憚;再三十年,次子易珍煦奪武試魁首,養子顏慕中探花,皆隨父遠征,其名震敵軍,聲望漸起,上愈不安;再二十年幺女珍暻過宮試,拜為安國複朝首個女官,兼任國學院女夫子。至此易氏一族手握重權,文武皆掌,雖說為國效力,可其所掌這一人之下的濤濤權力卻更令國君生愁。


    權臣大族自古便分了兩類,一為狼子野心,二為正圖謀狼子野心。可就連國君本人也知易氏一門皆忠貞,且又是光複正統的頭功,於是陛下火無處撒,隻得自己鬱悶。


    太祖崩後,新帝繼位,所臨局麵與先帝一般無二。便有臣子使了法子令新帝展顏,時常地弄些宮外的新鮮玩意兒,或與其偷偷溜出皇宮見見外頭的風光。


    安國新朝朱薇198年,尚有些孩子氣的新朝第二代帝王在宮外閑逛時,於京中最盛名的小倌館中瞧上了個琴娘,而這琴娘心係一位名動天下的作曲先生,進宮以後鬱鬱寡歡,竟思念成疾。年輕的帝王動了真心,便命人將那先生請來。誰知竟遍尋城中無果。當時還在的易侯洌川見皇帝因憂日漸消瘦,曾勸道,“陛下,水月鏡花雖美,終究虛幻。山花爛漫,還需落葉歸根。您之心好,彼之砒霜,何不使樂嬪自選其歸處?”陛下情濃,不肯聽勸。他照料心上人,青碴已出卻毫不在乎,“易侯與夫人彼此相付,自然不會懂寡人求不得之苦。”


    那作曲先生的畫像告示貼了滿安國,凡是有人居處便可見,且酬金高昂,又派人全國去尋,可全無消息。帝王不知是其隱匿太深還是早已出了國界,眼看心上人一日日衰弱,悲怒下動用君權,將附屬國與相鄰國乃至有交之國都貼上那琴師畫像,無一遺漏。


    隻是再嚴密的布置也會有遺漏。這無泠城便是其中一處。這地這川荒涼甚久,早成了各國避之不及之處。那作曲先生並不知此處,卻頗有本事,為了躲避一癡情女子,也不急著返家,迷迷糊糊地迢迢至此,圖個清靜。他來時夜深,又未執燈,撞進了那山中密密麻麻的墳路,似是不知何謂懼,攀上山,走著走著就瞧見有一亮處。


    緊趕幾步,遙遙便見一素衣男子獨臥於墓碑旁,卻不知與誰言語著。“……那龍恢複了些許力氣,便留在那靈源城,便是如今的無泠城……”正欲細看,卻聞嗬斥,“來者何人!”


    這先生實非常人,卻在離家前得桑梓萬千叮囑,在外不可輕易顯露真身,雖他隱隱察覺這位公子周身靈氣充盈且夜半有膽在此喃喃自語,隔得老遠便覺來人,應也非凡夫,囿於家中囑托,並不能如實告之。但俗世身份貼得諸國各處,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正為難時,聞腳步漸近,麵前忽有光,一素衣青年提紅燈與其麵麵相對,紅燈光中可見其顏清俊,一雙桃花眼微挑著,“我聞著一股魚腥味,還當是哪裏來的水族成精不長眼誤入這無水之地,原是揮筆一曲動天下的泠先生,原先生竟是個少年郎。”他頓了頓,“不知樂嬪娘娘生的是何模樣,安國國君如此盛邀之下,竟教先生離鄉避禍?”


    這話讓作曲先生心中一緊,本以為躲在此靈氣近無亦未見無官衙之處便可避開尋人告示,誰料還是教人認出了。隻得幹笑著做了個揖,“在下泠生,泠洌的泠,長生的生。靠作曲謀生計罷了。俗世閑談,隻聽聽罷了。”泠生俯首間瞥見那青年肩袖間沾了些許塵土,猜想這定是位性情中人,也許可以一交。“至於樂嬪娘娘,在下要為其正名。安帝廣閱美人,既然入了他的眼,必然是極美的。”泠生有些苦惱,“隻是在下對於女色,委實生不出旖念,又得家中教誨不可輕率誤人,隻得躲一躲,未想竟到今日境況。”又道,“不知兄台如何稱唿?”


    青年瞧著麵前矮自己半頭的清瘦少年郎,一時無法將其與各國街頭巷口各個版本流傳的傳奇人物完全重合,觀他一副貴家小公子模樣,恐還未弱冠,對風月之事未開竅倒也不稀奇。隻是……


    “先生作曲,為何不見琴?”


    “桃仙昭福。”


    兩道聲音同起,一道乃出於提燈青年,另一道也從其方向而來。其音軟糯,極似少女。相對交談的兩人俱是一驚。青年在那暖光紅燈下,清晰地瞧見泠生受驚般瞳孔驟縮,不似魚鯨,反類貓蛇。而後這少年郎竟瑟瑟地攀上自己衣袖,“這位兄台,你可聽到有女子說話?”


    青年欲打破僵局,不知腦子如何轉的,問了這麽一句:“你可喜歡捕魚吃?”


    這兩問又是同起,看似毫不相幹,卻也有些關係。


    青年思忖,自己藏著條白鯉,這聲音果多半是那啞巴白鯉突然可言語,故而所出,待這身份可疑的作曲先生察覺,若肚子餓了趁自己不注意將那道行尚淺的白鯉一口吞了,豈不是損了個同行結伴之精靈?若是殺了這來路不明的小子,不知會否惹上麻煩……而泠生聞這女聲驚懼,隻因本就膽子不大,走過一路都為荒墳,本來未將其放在眼裏,可這女聲一起,便破功了。他年紀還輕,尚不持重,心思都寫在臉上,青年這麽一問,他仍緊抓著人家衣袖,瞧向青年,臉上寫滿“什麽什麽?”。


    盡管如此,泠生還是幾乎掛在青年臂膀上,發抖且認真地迴答:“在下昔日住家中,因所在便利,日日都有魚,也曾捕過,如今離家,人間吃食多不可數,便不喜捕魚了。”說完,又十分挫敗,“兄台如此淡然自若,果真沒聽到聲響?”


    “沒有。”青年鬆了口氣,卻不鬆口,頓覺臂上分外沉重,漠然道,“你下去。”


    泠生便依依不舍地鬆開了青年的袖子,便見那袖子已被自己蹂躪出褶皺。


    “賠錢。”


    “自然是要賠的。”泠生不死心,追問道,“兄台的話怎地突然這麽少?果真不曾聽見異常聲響嗎?兄台究竟如何稱唿?”


    “……”泠生如此執著,倒讓青年生與其出幾分惺惺相惜之情——突然理解了為何安帝如此鍥而不舍尋他,泠生卻躲入了這麽個不詳之地,如此執著真的是使人煩躁。幸而小鯉魚再未發聲,青年才能繼續圓謊。“在下木禍。桃木的木,福禍的禍。”


    “兄台這名字編……起的也太特立獨行了……”泠生一怔,原以為自己的藝名已是敷衍,未想還有更荒誕的。“那木兄,我們既是有緣相逢此處,也已互通姓名,不如結伴而行?”說完從寬袖掏出一塊金元寶,估摸著也有五十兩,莫說一件衣服,便是十件頂好的衣裳也富裕,“小弟唐突了您,以此賠罪。”


    泠生那些上門邀曲的客人中,他最喜的是那些高位權貴的風流雅致之人。與其打交道,既懂他曲中意,也不故作姿態。可就算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認這世間即便如何才華橫溢,也須得高位富貴來庇護。若非有那幾個交好的將侯文臣為其掩護,泠生也難以不違背在人間不動用法力的天律,安然到此。而這位初初涉世的作曲先生,目前從俗世學到的,便是“世人結交須黃金,黃金不多情不深”,拿來一用,果然有效。


    那黃金沾了一點燈光便熠熠生輝,成色甚好。木禍猶豫片刻,還是接了過來。他並不貪財,也不必為生計發愁,卻想著這金子足夠再為阿璞打一個金簪子,就可一左一右埋在墓旁,也許她在九泉下可收到,對稱戴著必然好看。瞧那元寶打了金簪也許還能給阿璞添幾件好看的衣裳……他雖不懂錢財,瞧見那麽一大塊金子,也覺是訛人了。


    “我的衣裳並不值這許多,”木禍將黃金收起,“可我並沒有銀兩找給你。”他瞧著泠生,周身靈氣四溢,想來也非凡人,名字恐是彼此相瞞,也算扯平。“你若不怕惹禍,想跟著我,便跟著吧。”


    見木禍鬆了口,泠生也放下心來。總算不必在這漫山墳地裏獨行。他心裏石頭落地,被懼意壓製的天性便恣意起來,興奮得往前奔了百十米,突然被人從脖頸的衣裳拎了起來,一道陰惻之聲從頭頂之後響起。


    “你險些踩到了我妻所眠處。”


    木禍仍是一手提著紅燈,燈光灑落,泠生便瞧見自己若再往前幾步就要踏到一塊墓碑前,碑上正寫著“愛妻逸璞之墓”。木禍鬆了手,泠生才覺唿吸順暢。


    “原來木兄深夜來此是為祭拜亡妻。”泠生滿懷歉意。


    “嗯。”


    “實是抱歉。”他退了幾步,對著碑拜了三拜,“在下泠生,拜見嫂嫂。”拜完還渾身摸索找著什麽東西,不一會兒摸出個木盒子,紋路圖案精致,散著幽香。打開是朵栩栩如生的珠花,金枝玉葉,煞是可愛。“初次相見,還請嫂嫂不要嫌棄。”說罷將其恭恭敬敬地置於碑前。


    黃金已是貴重,這珠花更是價值不菲。木禍心中不忍,便道,“你的心意我夫妻領了,但這禮物貴重,實是不能收……”


    “這是小弟送給嫂嫂的,若嫂嫂不言,便是可收的。若是木兄過意不去,不如講個故事與我,我這人最喜歡聽故事了。”


    那人早躺在這數百年,自然不會言語。


    “你想聽什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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