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現如何?”


    “看樣子,雖身子弱些卻不致送命今月。不知君尊如何推算此論?”


    “本座亦不知。”


    雲端二神,其一背手俯視眾生,其一俯首稱臣。正是葉泫芝與蘭凰。


    又聽蘭凰道,“君尊,虛空之中您所造的那大叢無葉木梨,開得正盛,君尊可要迴去觀賞一番?”


    “不了,本座想同她一起看。蘭卿起身罷。你看那下界,倒是有一雲隱處是繁花迷眼。”


    葉泫芝指向之地,山清水澈,雲霧漫繞,雖如此山卻險要非常,唯鴻鳥大雁方過,若非神仙異能者必不能看出這雲霧中另有一番天地。


    刀劈斧削的山中似乎憑空生出許多棧道,曲曲折折,側栽種了一直蜿蜒到如一尖的山頂,離奇地樹起一座高樓,正好十層,底端門扇大開,上有一匾燙金四字“歸雲花棧”。


    “且去逛逛,倒也不錯。”言畢便飛身而下,直奔花棧。蘭凰亦隨之。


    未落地便見飛簷懸鈴,隨風送香。隻是這樣好樓景致,緩速預落卻見白顏望春裸根而行於十層;九層白芨和曲而舞;八層探出蕩著紺青鹿鈴一串;飛燕草在七層搗藥;六層一眼看去番茉莉並蒂生了兩朵異色的;五層鈡花舞劍;四層大金香爐為大金香爐叢澆水;花半邊蓮在三層半空飄著;二層藍雪花在溫泉水裏玩得起勁,不少水滲到一樓,累得底下薄雪草一步一摔跤,看起來像是命不久矣......終於經過樓閣落了地,仍見一瓜子花以枝葉夾帚掃著樓前空地......


    “怪不得叫做花棧,原正是個花棧。有趣。”葉泫芝瞄了一眼那匾字,化了個十一二歲模樣的素衣少女,略提著衣裙悄無聲息地溜進樓中,蘭凰無法隻得也化了個女童,短手短腳地跟在後頭。


    因葉泫芝蘭凰並不願與凡人精鬼會麵隱身而行,那瓜子花隻覺似乎有些什麽從身邊而過帶了些風起,抬頭正身詳察卻著實隻有些餘風。四下無人,倒顯出是她有些多憂了。“好像並無他物......”嘟囔了這一句,又接著掃那空地。


    卻說入了樓中的兩個小“姑娘”,因並不熟悉歸雲樓棧中的布置格局,就那麽隨意逛著,隻那一層,就見了不少新鮮物件兒。方才說那一層中有那一株瀕死的薄雪草,其實所見是為其本身姿態,旁人所見可是首層幻境中我見猶憐的病弱美人——的一幅雙層畫。這樣一幅畫,栩栩如生,幻境也衍生得十分漂亮。這畫中幻境似乎是有些故事的。蘭凰似乎看那情節有些入神,竟進了其中,身形隱於畫中,不見蹤跡。葉泫之並不在意,卻凝望畫中詩句有幾分出神。不自覺念道,“神姬四散入狼胎,此生不安可堪堪。冰棺養魂得幾時,慌入昆侖誤人間。父母親族終不尋,未待嫁衣已赤血。昔日鎖憶難永縛,再見故人訴意絕。亂兵濁世淚常聚,怒海吞天葬十七。葬十七......是年歲,還是日子呢?今年恰是十九,今日,已是初二了。”


    神思未迴便有股熟悉花香襲來,品來並非嬌貴難養的那種,似乎還有些熟悉。


    迎麵走來一株道行頗深的半枝蓮,看著約莫有個幾萬年的修為,麵容俊秀,儀態言行頗像個正經的男仙。“您這模樣倒是像極小仙昔日追隨的那位神女。”約莫是曉得可無聲無息潛入此地的必有大能,見了葉泫芝所化的女童並未驚惶,恭敬地尊稱了一聲‘您’,“小仙歸雲,不知如何這位麵善的仙友?”


    “不過虛名爾。”葉泫之道,忽而又改口,“你便喚我若心便是。”


    歸雲聞言目光微閃,仍恭敬地喚了此二字。


    “我這花棧自建始已有三千年,因是一位能力卓然的神尊建在山中另辟的結界中,非平常小仙可識得,三千年來除了那位派下來的,這訪客近乎於無,甚為寂寞。不知若心師出哪位神尊?”


    “若心”自是不會迴答,反道,“我見這花棧奇巧精致,可否帶本尊……本仙走上一走?”


    歸雲麵露難色,思忖片刻道,“並非小仙不肯,隻是這花棧樓乃是為一神女而造,與其下界中命運相係,加之幻境迷陣重重,小神是萬萬不敢造次的。不過最低的那層已是命數已定,再無可逆轉,若心可隨小仙靜觀之。”


    “可是那層薄雪草?”蘭卿不知何時出了那幻境,不知在其中看了什麽景象,竟白著臉,“果真是命數已定?。”


    “果真是命數已定。這位仙友可與若心一起的?”悄無聲息潛入的兩者,令歸雲頗為驚異,那位分明說幾萬年道行的神仙魔妖都可隔絕於外……這二仙究竟何方神聖?


    此時葉泫芝驀地想起蘭卿所化女童是那風騷鸝鳥,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正是。不請自來,叨擾了。罷了,這命數不看也好。我等就此告辭。”


    出了歸雲花棧,蘭卿仍是呆呆地不知思慮何事。沉默半響,方才開口,“那花棧,約莫是與帝姬有關的。”


    “何出此言?”


    “屬下進入幻境,便了其中一者,所經悲歡離合,令屬下唏噓難忘。雖不能確定,但總感覺與帝姬牽連甚深。”蘭卿已然恢複了男子本相,脫了稚氣,甚為嚴肅,“屬下十分憂心……”


    話音未落,雲層中二神就聽得地上一片廝殺之聲,炮響轟隆短兵相接,濃煙直上雲霄。


    蘭凰驚道,“入那花棧不過短短半個時辰,人間竟已過了六月!”


    卻看下界一片戰火。


    史書所載此日,頗為費墨,亦不能述其十之一二。


    “……穆將不臣,然不忍三軍皆隕,遂朝都向三拜前朝之帝,亡於鴆酒。副將易氏奏表稱臣,上聞之道,‘善。’遂恕之。易氏忠勇,率軍相抗東夷,大勝而歸。收龍城徐州,黎江及沿岸城鎮等,受封為侯。不多時北海異象,上遣其駐軍,又令明德王殲其全軍,止留安平侯爾。安平不從,兩軍鏖戰半月,妖孽橫生,海生異象,水淹七軍,數萬之眾,果隻留易氏獨活,上不計其過,封護國公……”


    野史亦有載,妖孽樣貌及所行,可通人言,且救下明德及安平。按下不表。


    本應是如此的。


    然虛空神尊看著白雪枯枝變為青草芳菲的景色,便隱隱察覺些古怪。於是拽著蘭凰隨手劃了個時空口子一躍便又迴了半年前的天平山。


    於是時間溯迴六月前。


    穆相篡位之舉傳到穆家軍中已是半月以後――異黨與不臣之臣已盡數清理,除與李楚有婚約的易府,穆將的大將軍府,其餘皆毫無情麵地抄家流放,雷霆手段,滿朝噤聲。是以易冽川在軍中處境愈發艱難。比易冽川更加艱難的,仍是穆家軍。前有敵寇後有豺狼,更不知能否有班師迴朝之日――比這兩者還要孤立無援的,卻是穆將――如今坐在金鑾殿的,比從前任何時候都希望他就此消失。穆家軍所效之上,已是先帝。穆將再無可孝忠之人,穆家軍亦再無其價值。反倒成了個極大的威脅――眼中釘,肉中刺,不除不快。平常百姓家的兄弟,終是不可企及,而今是必要你死我活了。


    殘軍二萬,皆有其家。臘月十五那日,穆將沐浴更衣,收拾妥當,將僅剩的穆家軍喚於陣列,托予易氏,“我率爾等等為守家護國,出京十萬,竟隻餘十之一二,衣食不足,乃我之過。吾將兄弟付與你,且尊他為上,望那狼子野心之人可高抬貴手。”言畢三拜帝都方向,飲下漆盤所盛的禦賜酒,不多時便伴著赤子男兒的哭聲永別世間。


    穆將之事傳入朝堂,龍椅新換的那人並未露悲喜,許是因是兄弟,又是仇敵,但帝王向來不可心慈,於是就連表麵的哀痛也不肯演一演,便屠其了滿門。卻不知他被忠仆以死相護而得以逃脫的嫂夫人竟有一遺腹子,此是後話,暫且不表。


    此皇帝陛下仍對同姓之軍頗為忌憚,思忖再三終於決定派出李明兮——他情同父子受高人指點撫養長大助他謀得皇位的奇才——去徹底滅了那支殘軍。明兮雖對易副將之妹一往情深,卻不影響什麽,保全易氏與除掉兄弟,並不相衝。反而更利收買人心。然而即便是心思如此狠辣地打定主意,也要靜待時機,不可帝位未穩便殺戮過盛。


    自古帝王博弈天下運籌帷幄,又豈顧他人生死苦樂?


    龍椅安穩與否與路上門前饑寒交迫的乞兒又有何幹呢?也許盛世時會少一些,卻不能改變其卑賤如泥的命運。但即便是螻蟻,也有用處。


    這位陛下的棋盤中向來無廢子。


    是以當市井中廣為傳唱的“穆家軍,假忠義。穆四郎,叛國敵。可憐三軍少年郎,無家無國去何方?”被其授意的大臣們幾度在朝會上奏此事,皇帝隻是淡淡道,“市井之談,不過妄言,怎可傷我將士之心。”並升了易洌川為主將,率軍駐守邊關。


    然謠言日囂塵上,外人視乎,乃一幫佞臣令聖上起了些疑心,於是預備令明德王前去調查一番。排除異己乃是帝王必經之路,而體恤將士,仍是皇恩厚澤。百姓的記性,總是差一些,可從細微端倪中嗅到真相的,亦非眾者。


    好巧不巧,萍川身為一隻極通人事的蒼狼便是這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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