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菲爾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他在違背神明的意誌,他在努力向神明爭取自己的尊嚴。


    他不接受神說他傲慢,更不接受向彌賽亞行禮。


    在創世慶典上吵架,他負氣而去,因為知道當時他與神都在氣頭上,再說下去沒有意義。


    更何況那是慶典,所有的天使與部分外族人都在,路西菲爾拉不下這個臉。


    所以他單獨來了神殿,希望和神能夠好好地聊一聊。


    結果……


    他最信任的副官擋在門前,不許他再前進一步。


    路西菲爾不可思議:“米迦勒,你為什麽會在這裏?”


    米迦勒躲開他的視線,答道:“奉吾神之命,禁止你進入神殿。”


    聞訊趕來的加百列倒吸一口冷氣:米迦勒吃錯藥了?


    他怎麽敢這麽和路西菲爾說話?從前沒被收拾夠嗎?


    路西菲爾漂亮的臉上蒙上一層陰霾:“你讓開,我不和你計較。”


    米迦勒堅決地說:“不讓。”


    路西菲爾這下徹底生氣了:“米迦勒,你是我的副官!”


    這件事擺明是他受了委屈,無緣無故被神明斥責,要求他向彌賽亞下跪,把路西菲爾的臉往腳下踩。


    神明這麽幹也就算了,他一手培養起來的副官居然也站在神明這邊,從前怎麽沒看出來你的信仰這麽堅定呢米迦勒!


    路西菲爾一步一步靠近米迦勒,他走過的地方結起薄冰,熾天使長的怒火隨著力量一起外泄,已經生氣到了一定的境界。


    “我再說一遍,米迦勒,你給我讓開!”


    紅發金眸的米迦勒堅定地站在原地,阻攔了路西菲爾前往神殿的去路:“不讓。”


    路西菲爾怒極反笑:“很好。”


    這就是他一手教出來的副官!


    路西菲爾取出了自己的劍,米迦勒眸光微動,橫劍在身前,做好了戰鬥的準備。


    路西菲爾揚起眉骨,笑得光彩熠熠:“你打算和我比劍術?”


    你的劍術都是我教的!


    路西菲爾心裏難掩的悲涼,他想過會和神靈起衝突,卻沒想過和先和同伴兵戎相見,還是與他最親近的米迦勒。


    路西菲爾有一瞬間簡直心寒到了極點。


    他以為他可以接受神靈的惡語相向,可以接受神靈毫無征兆的打壓,可以接受一落千丈的地位,可以放棄自己的驕傲。


    實際上,他來,就是為了低頭。


    路西菲爾是神明最寵愛的造物,而現在神明的寵愛落在了別人身上而已。


    他依靠的從來都不是神明的寵愛。


    他以為自己是以高潔的品行、強大的力量和無可挑剔的十幾萬年的堅持才獲得了天國副君的地位,得到了所有的天使的愛戴。


    路西菲爾深深地敬仰著賦予他生命,又創造了世界,千百年來對他好得不行的神明。


    所以他覺得自己可以退一步。


    好,您讓路西向彌賽亞跪拜,路西接受。


    但是天使絕不可以位在人類之下,人類做了什麽就得到如此好的事情?


    路西菲爾拋下自己堅持了十幾萬年的驕傲,決定向神明低頭。


    他是美麗的熾天使長,他處處都是完美的典範,他是天堂最明亮的辰星。


    但是——他也隻是神明萬千造物中的一個。


    與其他生靈沒有絲毫區別,神明給他的寵愛隨時都可以收迴,神明隨時都會捧起另外一個造物勝過他。


    路西菲爾為此感到無比的悲涼與絕望。


    他從來都不知道,自己原來是如此的……可有可無?


    神明的寵愛原來是鏡花水月、空中樓閣,而他誤把鏡中花水中月當做了真實,把虛幻的樓閣當做了高塔。


    於是一朝失足,跌落穀底。


    路西菲爾想了很久,是他這些年太過順風順水,把一切當做了理所當然。


    所以他來向神明低頭。


    他卸下所有的首飾,穿著最簡單的白袍,以最謙卑的姿態來到神殿。


    可是結果呢?


    他被自己的副官擋在了門外!


    路西菲爾不相信神殿裏的神明不知道他來,更不相信米迦勒敢在沒有神諭的情況下在神殿門前等待。


    於是結果已經很明確了。


    神靈拒絕見他。


    米迦勒接受命令來阻止他。


    ……


    路西菲爾有一瞬間感覺自己失去了所有。


    他做了什麽嗎?


    ——他隻是拒絕向彌賽亞行禮。


    他做錯了什麽嗎?


    ——他違背了神靈的命令,被斥責為傲慢,甚至神還以為他要取代神明的地位!


    天使做錯了什麽嗎?


    ——什麽都沒有,卻要被天生帶有原罪的人類壓一頭。隻是因為……作為天國副君的他不想向彌賽亞行禮。


    ……這世界怎麽如此荒謬?


    ……這世界為何如此荒唐?


    ……這命運怎麽可笑到了如此地步!


    他的神明拋棄了他,他的同伴與他兵戎相見,他的驕傲與榮光一瞬間喪失。


    路西菲爾,素來高傲的辰星,此刻狼狽地猶如喪家之犬,蒼青色的眼眸被淚水浸染,顯出驚心動魄的水光。


    加百列試圖勸架:“殿下,米迦勒,你們把劍放下,坐下好好說說。”


    結果兩個天使都不理她。


    路西菲爾看向加百列:“讓他給我滾開!”


    加百列去看米迦勒。


    米迦勒的反應是把劍從劍鞘裏抽了出來。


    加百列臉都綠了。


    快來個人幫幫忙啊,她可拉不住他們!


    路西菲爾看到米迦勒把劍抽出來,冷聲厲色:“米迦勒,你是不是忘了,你的劍術還是我教的!”


    米迦勒答道:“我知道。”


    “但是殿下,我不會讓開的。”


    這一句話簡直是火上澆油,路西菲爾最後的理智徹底消失了,他單手拎著劍,開始和米迦勒纏鬥在一起。


    當然,也可以解釋為單方麵的毆打。


    路西菲爾在毆打米迦勒,一次、兩次、三次,米迦勒都被暴怒中的路西菲爾打趴了,卻始終不肯讓路西菲爾進入神殿。


    被擊倒多少次,他就重新爬起來多少次,到最後,米迦勒的血幾乎染紅了神殿前的白玉台階,他如火焰一樣的紅發被路西菲爾削成了狗啃的,手腳被打斷了好幾次。


    但是米迦勒硬生生靠著一口氣撐住了。


    加百列心驚膽戰。


    這樣下去,米迦勒就完蛋了。


    她咬著嘴唇,努力去想還有誰可以幫忙:梅丹佐在處理創世慶典的後續,別西卜同樣走不開;拉斐爾和拉結爾兩個戰五渣靠不住;薩麥爾剛剛成為熾天使也不行;烏列爾忙著鎮壓天使監獄……


    對了,多明妮婭呢?


    加百列記得多明妮婭的武力值也不低。


    ……她哪去了?


    怎麽感覺創世慶典結束之後就沒有看到多明妮婭了?


    加百列手足無措,路西菲爾正在氣頭上,她剛剛幾次三番試圖打斷他們,都被路西菲爾一道劍氣送了出來,差點被劈成兩半。


    她正慌亂的時候,突然看到一道身影遠遠地走來。


    加百列眼前一亮。


    這裏是水晶天,除了熾天使,沒有天使能夠上來,哪怕同樣力量強大的精靈王和龍王,也因為力量不是純粹的光明而被排斥,所以來的應該是哪一個同伴。


    誰都好啊,快來幫她拉架!


    她一個天使可拉不住路西菲爾和米迦勒!


    加百列提起裙子快步走過去,嬌美的臉上笑意卻突然淡了。


    ——來的是彌賽亞。


    那個造成一切混亂的罪魁禍首。


    加百列正要開口斥責他,卻被彌賽亞輕飄飄地一眼止住了話頭。


    加百列下意識地彎腰行禮。


    ——彌賽亞的眼眸由藍色變成了金色,帶著神性的冰冷與理智。


    神靈神降了彌賽亞!


    站到這裏的是神,而不是聖子彌賽亞!


    加百列心裏亂糟糟的:神殿就在後麵,祂大可以自己走出來,為什麽要借助彌賽亞的身體呢?


    而且看這個架勢,完全不像是來拉架的啊……


    ……?!


    加百列立刻迴身跑過去,千萬不要再出什麽事了,她的小心髒承受不起啊!


    米迦勒又一次被路西菲爾擊倒在了地上,血液與汗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一身的狼狽,若非熾天使的強大恢複力,隻怕已經被打死了。


    但是比他更狼狽的是,什麽傷都沒有的路西菲爾。


    路西菲爾的心裏一片狼藉,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


    把米迦勒傷成這個樣子,他就好受嗎?


    他一點都不好受。


    可惜米迦勒咬死了不讓開,不然路西菲爾也不會一直和他死磕。


    路西菲爾很想問米迦勒到底為什麽要做到這種程度?


    教導米迦勒魔法和劍術的是他,與他朝夕相對、情誼深厚的是他,幫米迦勒遮掩錯處的也是他。


    從前怎麽不知道米迦勒對神明的信仰如此堅定?


    以至於在路西菲爾和神靈起衝突的時候,米迦勒毫不猶豫地站在了神明那端。


    路西菲爾真的很想知道這個答案。


    他收起劍,想問米迦勒的時候,敏銳地感覺到了有誰在靠近,路西菲爾扭頭,眼光瞬間淩厲。


    彌賽亞?


    不對,他轉過身來,看到了“彌賽亞”那雙舉世無雙的金色眼瞳。


    是神,神借著彌賽亞的身體來了。


    路西菲爾從未如此清晰地看到那雙眼睛裏的冷漠。


    從前在聖光的籠罩之下,在神靈溫和寬容的嗓音之下,他原來從來沒有看清過神靈的冷漠無情。


    路西菲爾笑得慘然:“吾神。”


    他依舊秉持著熾天使長的姿態,對以彌賽亞之身前來的神靈行禮。


    神說:“路西菲爾,你如今,不也是在向彌賽亞行禮?”


    路西菲爾唿吸一窒,險些當場嘔出血來。


    加百列麵露驚恐。


    她頭一次知道神靈戳人心窩子的本領也是如此強大。


    沒看路西菲爾都要哭出來了嗎?


    路西菲爾反問:“為何您一定要讓我跪拜亞當?在路西眼裏,他從來都是人類亞當,而不是聖子彌賽亞。”


    “他不配!”


    “論出身,我是十二翼熾天使,他是泥土造就隻得一縷神息的肉體凡胎;論力量,我是神靈之下第一,亞當柔弱而毫無力量;論功績,亞當更是不如我!”


    “仁慈的天父啊,您為何要捧起他,而至我於不顧?!”


    “因為吾是神。”祂說,看著路西菲爾的眼神好像一個不懂事的孩子,“這世上的一切,皆出自吾手,自該順從於吾的意誌。”


    路西菲爾哀慟萬分,美麗至極的十二支羽翼在他背後徐徐展開,天使的金發青瞳在羽翼的光芒下更加耀眼。


    若論容貌,路西菲爾當為第一,即使此刻他身陷囹圄,依舊帶有一種獨特的、破碎的美麗。


    “吾神,路西最後一次如此稱唿您,”,他垂下眼眸,羽翼落在身後,金發勾勒出天使完美的身形。


    他美好地就像一場夢,但是這場美夢即將醒來。


    路西菲爾用一種非常平淡的口吻說道:“也許您說的對,我確實是傲慢。”


    他寧死也不願向彌賽亞低頭,向這個莫名其妙一步登天得到神靈寵愛的人類俯身。


    他原本已經打算低頭了……不是向彌賽亞,而是向神明的權柄,向他的信仰低頭。


    可是……


    您為何偏偏不肯見我?


    ——要我知道這些相處多年的同伴心裏,信仰比這些年的情誼要重的多。


    您為何要借著彌賽亞的身軀前來?


    ——要我向您俯身,您卻說是我在向彌賽亞行禮,把路西的尊嚴踩到了腳底。


    您為何給了我這麽多年的寵愛?


    ——卻在裏麵藏著致命的砒霜?要我在最後不得不承認一切都是路西菲爾的癡心妄想。


    您為何總是如此的……高高在上、隨心所欲?!


    路西菲爾的美名傳遍三界,靠的從來不是神明的恩賜,也許力量和容貌確實是神給的,但是尊嚴和威望是他自己去掙來的!


    他的地位與驕傲,從來都是靠自己得來的!


    您要取走路西的容貌與力量,路西絕無二話,您要收迴寵愛,路西也不會說什麽。


    但是,唯有他的尊嚴與驕傲,路西菲爾絕不妥協!


    “您知道嗎?我曾經非常仰慕您,但是現在,我恨你。”


    “路西菲爾,光耀辰星。菲爾是您給我的封號,現在,我不要了。”


    “從今天開始,我是路西法!”


    “寧在地獄為王,我絕不在天堂為奴!”他擲地有聲,縱身一躍,便從高高的天上,墜落到了無邊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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