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叫洛偃左右為難朝臣僵持不下事情的轉機,發生在那一日的早朝。


    因為在行宮,一切儀式從簡,立在武英殿下的,皆是肱骨之臣,其餘人員皆留守於京中,每日裏聖旨奏章便在飛馳駿馬間來迴奔波,行宮初建時,專門修建一條棧道用於文書交接,經過墨朝昏君的荒蕪,這棧道草長鶯飛,幾乎尋不到,而如今,這一條棧道塵土飛揚,幾乎無一刻停歇。


    洛怡便是在那一日,在眾臣錯愕的目光迎接下,麵罩輕紗,一襲錦華素淨宮裝,點綴其間的,是一顆顆米粒一般的籽玉,光潔明亮,向人彰顯她不凡身世,而直到她在殿中站穩,這烏泱泱的朝臣,無一人有所動作。


    洛怡的懷中,是琵琶一隻,上的殿來,她福身同洛偃見禮畢,十指流轉,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已聽得哀愁入耳,低眉信手,輕攏慢撚,霓裳六幺曲音流淌。輕啟朱唇,情深如水,不絕如縷。


    “我本漢家子。將適單於庭。辭決未及終。前驅已抗旌。仆禦涕流離。轅馬為悲鳴。哀鬱傷五內。泣淚沾朱纓。行行日已遠。乃造匈奴城。延我於穹廬。加我閼氏名。殊類非所安。雖貴非所榮。父子見淩辱。對之慚且驚。殺身良未易。默默以茍生。茍生亦何聊。積思常憤盈。願假飛鴻翼。棄之以遐征。飛鴻不我顧。佇立以屏營。昔為匣中玉。今為糞土英。朝華不足歡。甘為秋草幷。傳語後世人。遠嫁難為情。”


    這是魏晉人石崇流於筆下的《王昭君辭》,後世之人讚歎昭君者眾多,石崇這一篇,實在算不得佳作,而今日洛怡將這曲子於大殿之上吟唱,未及曲終,已經是淚落無聲,幽愁暗恨在此時,吟唱在動情之處。她忽的停了手中琵琶,卻更是無聲勝有聲。一曲終了,十指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猶如鐵騎錚錚,金座之上,大殿之下皆悄而無言,唯見琵琶弦悠揚的躍動著餘音。


    “臣,戶部侍郎明玨見過滄珠公主,公主千歲金安。”


    明玨第一個躬身跪倒,叩首請安。終於有其他人醒悟過來,一瞬間烏壓壓跪倒一眾,而這其中一人傲立,不必細瞧,便一定是長孫元月無疑了,而洛偃也並不出言,也更是無人敢同長孫元月叫囂,這殿上,因著洛怡的出現已經是零點,而此刻,想必凝固成冰。


    分明是盛暑天,卻叫人仿若跌入冰窟的,也隻有長孫元月一人了吧。


    洛怡仿佛並不生氣,對長孫元月視而不見,輕揚廣袖,“眾卿平身,無需多禮。”


    眾人起身,卻見她躬身跪倒,行稽首大禮,“臣女洛怡,願以一己之力,遠嫁護部,隻求我大周國泰民安,千秋後世永不受戰亂之苦。”


    字字擲地有聲,驚呆了殿下眾臣。


    “怎麽會呢?滄珠公主這是甘願前去和親了?”


    “隻道公主本事賤婢出生,卻不想,這般有見識擔當!”


    “這般行徑,便是不是公主,也不比公主弱幾分了!”


    誰能想到她口中那般淒涼的吟唱昭君之苦,言道和親之悲,苟且偷生尚不如,可是躬身跪倒之後,卻是這般慷慨激昂之語,一瞬間,殿內除了嘖嘖讚歎,再無旁的聲音。


    “可是洛怡,你方才吟唱,那般淒苦,又是為何?”洛偃忍不住問詢,他本以為,洛怡是要為自己求情,免去和親之苦,直到方才她說了那句話,他都把她當做蠢材看待,卻不想,轉折這般快!


    “洛怡唱昭君之苦,昭君之哀,昭君之悲,不過是為了陛下和眾位大臣,在洛怡走後,莫忘了洛怡為家國做的一切,定要勵精圖治,保社稷安康,百姓安居樂業。”她含淚再拜,“若同昭君一般,可得百年太平,洛怡死而無憾!”


    “公主真是仁義啊!”一位老臣嘖嘖讚歎,眼中已有淚花,忙著用衣襟去擦拭。


    “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眾人齊聲跪倒,這次的千歲之語,已然是洪亮高昂,可見心中敬重有加。


    而洛偃,依舊沉默不語。


    這個丫頭,也同她的主子一樣,叫他倉皇而無主意。


    她已經去了,唯有她一個留在這裏,她榮華富貴享盡,他才會覺得,補償她的又多了一分,而今要她遠嫁和親,那麽他欠她的,該什麽時候才能還的清呢?


    “陛下——”


    “陛下——”


    見洛偃遲遲不語,長孫元月忍不住催促,“既然滄珠自請和親,那麽便請陛下下旨吧!”


    “滄珠公主是文帝唯一血脈,身份貴重,護部不過蠻夷小邦,怎可叫公主親去和親?”明玨冷冷盯著長孫元月,“丞相難不成要為了眼下之事,讓陛下背上不仁罪名?”


    “滄珠自請和親,是其仁德所在,與陛下何幹?明大人這般就將不仁不義的罪名加在陛下之上,可是何意?”長孫元月半點不讓,依舊咄咄逼人!


    “長孫大人這話卻說笑了,大人口口聲聲喚公主封號“滄珠”,剛才眾臣叩拜,為何不見丞相見禮,臣不事君,豈非僭越?”明玨也半點不讓,萬千男兒不去殺敵退兵,闔宮上下打一個女子的主意,她根本瞧不起!


    “天下眾人皆知,文帝年輕暴斃,哪裏留下什麽子嗣?這女子不過是前朝賤婢,苟且偷生到今日,陛下瞧得起,賜個封號罷了,難不成還真做出公主的譜兒來?騙得了你明玨,豈能騙得了我長孫?”他嗬嗬幹笑幾聲,以為會有群臣迎合,卻不想,今日這殿上,寂靜無比。


    他做的實在過分,既然是皇帝明旨天下親封的公主,他如今這般詆毀,瞧不起的,究竟是公主,還是金座之上的一國之君呢?


    “既然丞相以為,文帝並無子嗣,這滄珠也便算不得公主,那麽下嫁護部的,便不該是她了吧?”明玨將計就計反擊一軍,長孫元月即刻變了臉色,正要發作,卻見右相進前跪倒,“臣啟陛下,護部雖是小邦,卻因前朝昏君疏於防範,不治朝綱,致使其掠奪我朝疆土,欺淩百姓,漸漸的發展壯大起來,如今新朝初立,百廢待興,陛下不堪其擾,兵指邊疆,眼下兵敗而歸,可見兵戎相見不是處置良策,行和親之策,兩國結姻親之好,若可保兩國安然,何不樂見?既然滄珠公主挺身而出,願親身前去,解救天下百姓,實乃我大周之福,天下之福,臣私心為,離休兵之日漸近,應早日下嫁公主,解燃眉之急。”


    “臣附議。”一位大臣跪倒。


    “臣等附議。”一眾大臣跪倒。


    長孫元月朝著明玨輕蔑一笑,扭身跪倒,“臣亦附議。”


    此刻,該是明玨臉色青藍交加,不知如何自處。


    殿上的洛偃眼瞧著這幫人烏泱泱的跪著,他的目光掃過站立的明玨,停在跪倒的洛怡身上,染兒,若你知道,我將你身邊最後一人遠嫁他國,是不是會恨我再深一分?


    在心底苦笑一聲,本就入骨,再深一分又能到哪兒呢?


    “既然如此,那麽,便叫欽天監擇良辰吉日,送公主起行!”洛偃冷冷拋下這句話,起身離去。他不敢多看,這個丫頭,倔強的同她一般無二,他終究,還是走了這一步。


    清德居地勢極高,又離的那棧道極近,辛夷手裏黏著花草殘葉,等著敲那塵土飛揚,她在想,今日飛起的塵埃中,是有一道為洛怡擇良辰吉日的旨意呢?還是有一道在京中貴胄中擇待嫁女兒的旨意呢?


    兩處院落,卻是一樣的宮人疾馳,待那跪倒的宮人稟明旨意,一處慌張,一處,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待那明黃身影離了金殿,明玨眼瞧著臣子們起身,那女子依舊跪倒當庭,身子柔弱的樣子,叫他覺著心底說不盡的悲哀,目光不經意便同長孫元月匯聚一處,四目交接,那廝竟然滿滿的皆是得意,明玨心底冷哼一聲,憤然甩袖離開,卻被身後人緊追上來,“明大人今日仿佛很是生氣呢?”


    明玨迴頭,卻是尚書孟宣慶,此人正直剛毅,明玨平日裏同他相處,很是投緣,眼下正好把不忿說與他聽,“滿朝男兒,無人提及如何破敵,卻想著如何用一個女子換取幾年太平,真是可笑之極。”


    “明大人可知漢武帝抵禦抗擊匈奴之事?”孟宣慶不接她的話頭,反而笑問道,“大人以為武帝憑何與匈奴鐵騎一決雌雄?”


    “武帝運籌帷幄,決勝千裏,這份魄力,可是今人可比?”明玨心裏依舊氣憤,千古一帝,今日三哥依舊比不上。


    “可是即便武帝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他的嫡親姐姐,卻也是大汗和親唯一的嫡親公主!而時值少年的武帝,也是親眼目睹自己的姐姐和親遠走,而在此之後,他更是在兩軍交戰之時,殺死了自己的親外甥,這些,明大人可知?”


    明玨雖然讀書不多,卻也是聽過這些傳說的,而那個給她講這一切的人,卻早起不在人世。


    “孟大人要說什麽,不妨明言!”明玨停住腳步,等他的下文。


    “愚兄想說,不過是一點,武帝兵指匈奴,是在勵精圖治兵足將廣之後,而在此之前,隱忍不發的,也是他,”他攬住明玨的肩膀,“如今陛下,便是當日的武帝,隻消幾年,陛下定會再發兵護部,皆是,便不是護部賠上金銀女子可以解決的了。”


    這些道理,明玨不是不懂,而此刻,卻是無論如何勸服不了自己,她心裏默默哀歎一聲,再不多言。


    而另一邊,卻是盧玢緩步行在長孫元月跟前,“大人今日何苦在殿上不給陛下麵子,不過是行禮稱唿一聲,又能如何?”


    “小小賤婢,怎叫我男兒低頭?”長孫元月唾罵一聲,抽身就要離去,卻被盧玢攔住去路,“昨兒貴人小主傳話出來,說皇子又長了不少,要我這個做父親的,邀大人前去,皇後娘娘雖然去了,可是大人這個舅舅可不得頹唐責任啊!”


    “惜兒長了不少麽?”長孫元月聽說邀他前去,心中早已樂不可支,自從宮中鬧過那一場,惜兒交由韋氏撫育,他不願見那個女人,也不願多見洛偃,也便沒了見惜兒的機會,如今要他相見,如何能喜不自勝,忙著挽過盧玢的衣袖,急匆匆的便要前往。


    景福院裏,鬱歌同盧玢靜待一旁,看著長孫元月將那孩兒小心抱在懷中,涕泗橫流,聲淚俱下,口中喃喃言語不絕,無一句,不提及長孫半夏,他唯有這一個妹妹,眼下,也唯有這一個外甥,若不是為他謀劃天下,這朝堂,也早沒了他留下的理由。


    待他哭的停了,也看的夠了,鬱歌才叫乳母抱洛惜下去,為長孫元月親沏一壺熱茶,“大人哭的聲嘶力竭,叫小女無不動容,且淺嚐一些潤潤喉嚨吧。”


    卻不想長孫元月不接她的茶盞,反而跪倒在地,“臣長孫元月懇求貴人,定要用心照拂皇子,臣代天上的妹妹,一同謝過。”


    “大人這是說哪裏話?”鬱歌急忙扶起,“莫說大人這般講,便是大人不說,鬱歌入宮以來,多得皇後娘娘庇佑,惜兒又是一個極得人疼的孩兒,便是為著鬱歌自己,又怎會不悉心照拂?”


    “大人也是心急亂投醫罷了。”盧玢笑著要長孫元月安坐,“鬱歌打小便是極其懂事的,這不,才得了機會,便趕著叫大人見見皇兒,從前你我朝堂之上政見多有不和,如今便是為著這個孩兒的緣分,你我二人也該齊心協力,匡扶我大周社稷。”


    憋了這半日,他總算說出心中所想,可是長孫元月也並非愚人,他不過略一思索,便想通其中關竅,盧貴人雖然出生名門,在這宮廷卻一直居人之下,連寵愛也不及誕育二皇子的蘇修儀,她如今撫育惜兒,一則為自己尋了出路,二則,也可以拉攏他為己用,為她奪得皇後之位,洛惜也可以穩坐太子之位。


    這本是一石二鳥之計,可是長孫元月,卻不這麽想。


    惜兒是半夏所生,洛偃便是如何,也不會將太子之位拱手留給他人,那蘇修儀出身卑賤,隻要他在朝堂一日,那麽她的孩子無論如何不能傷害惜兒一分一毫,可是你盧鬱歌,卻絕不可小覷,若是你登上後位,憑你此刻的榮寵,總會誕育皇子,屆時憑著盧玢的擁戴,你的家世,怎可保惜兒江山?


    不過他麵上自然是言笑嫣嫣,裝出一副動情的樣子來,“盧大人這本表明心跡,我又怎可辜負大人及貴人小主的美意,隻要惜兒在貴人小主身邊一日,貴人也便是我長孫元月的妹妹,我長孫元月定當守護貴人小主,如同守護半夏一般。”


    鬱歌淺笑遞上茶盞,“承蒙大人不棄,鬱歌定當如是。”


    三人一般無二的麵上浮著笑意,將那清茶一口飲下,隻是心底肚腸裏的彎彎繞繞,隻有那清茶知曉了吧。


    洛怡是那日晌午之後才步入清德居的,隻有她一個人,等的朝臣都散去了,直到宮人將她扶起,直到她將那琵琶跪斷,她才終於從朝堂出來,一個人跌跌撞撞的穿楊拂柳的走來,而辛夷已經在殿中兜兜轉轉一個上午,她還是估算錯了,她以為洛怡這一招反客為主使出,長孫元月之輩必然順勢爬上來,將洛怡逼到退無可退,一旦長孫元月逼迫,盧姐姐再叫她的父親為洛怡求情,洛偃便一定會放過洛怡,而朝堂之人,自然會即刻想出補救的法子,洛怡便可保住,不必承受遠嫁之苦。


    她算錯的,不過是眼下最親近的人罷了。


    可也是這錯算的一步,差一點將她身邊要守護的人帶入萬劫不複之地。


    未及臨武進殿稟報,辛夷已經飛快的跑出來,“綠蕪,你可有沒有事?”


    已經很久無人再喚她綠蕪,她做了未滿一載的公主,就差一點,忘了她本來的麵目,一個卑微的,不叫任何人起波瀾的宮女綠蕪,眼前女子的心疼是真的,眼底的哀傷是真的,這個懷抱是真的,這就夠了,她早已被歹毒的日頭曬的頭暈目眩,分不清虛幻和現實,就把她當做公主吧,哪怕是眼下這一刻,她是公主。


    倚在辛夷懷中,她終於沒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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